月華如練。
原本繁花似錦的庭院,竟透出幾許清冷。
深深凝睇着對面的女子,東方凌脣邊的笑,幽冽而牽強:“這麼快,就要走了嗎?”
“六皇子已無大礙,我等留下,也幫不到皇子什麼,不如離去,皇子也好施展才幹,做一番男子漢的豐功偉業,將來高坐華堂號令一方,也未可知。”慕飛卿淡聲緩言,微微傾身,擋住東方凌的視線。
“也是。”東方凌垂眸——他不是傻子,怎會看不出慕飛卿眼中那漸濃的不悅。
或許,正如王叔所言,該是時候,放下這段執戀了。
從頊樑的陌路相逢,到東浩城的拔刀相助,再到天祈京郊的不期而遇,乾圖關下的性命交託……
他與她,在命運的安排下屢屢交集,卻又——擦肩而過。
天祈京郊馬車裡的一番詳談,讓他深深領略到她的非同一般,但也是在那時,她一臉堅執地請求他,將她送回將軍府,也無比懇切地告訴他,東方凌,我當你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或許從那時起,他就該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僅僅只能就此而已。
是他不甘心,是他想得得更多。尤其是,在得知慕飛卿的“死訊”之後,他曾經動念,不顧動盪的朝局,不顧自身的安危,想要前往天祈找尋她,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行動,便被皇室裡那些早已對他心存歹念的親族們,活生生塞進了皇陵……
囚禁在皇陵中數十日,他早已耗盡最後一分元氣,若不是一心牽念着她,他萬萬撐不到最後。
也許是蒼天見憐,竟然讓他在生死邊緣掙扎之際,感受到了她的氣息,那一刻,如夢似幻,真假難辯,但內心有個念頭,卻怎麼也無法遏制——他要活着出去,一定要活着,再見她一面!
他一寸一寸地往外爬,挪動着枯竭的身子,靠近重若泰山般的端門,妄想憑藉一臂之力,開啓那通往光明的障礙,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得到的,只是失敗。
他的雙手肌膚綻裂,體內爲數不多的血緩緩滲出,洇溼油磚地面,他卻不知疲倦,只是不斷地呢喃着她的名字,不斷凝聚起殘存的力量,向前,再向前!
肢體麻木得失去痛覺,連雪地龍什麼時候進入身體的,他都毫無察覺。直到呼吸變得困難,直到眼前的景象沉入昏暗,他方纔清晰地認知到,自己的生命,已經達到極限。
眼前這堵近在咫尺的門,只怕自己這一生,都再無望踏出。
可就在那一刻,他卻聽到了她的叫聲,她在問:“呃……那個,發生什麼事兒了?”
口吻慵懶清純得,就像一個剛剛睡醒的孩子。
“不能丟下錫達!他是爲了我纔來旭都的!”
“救不了也要救!”
她的話,字字句句,傳進他的耳裡,導引着他向前,向前,再向前!
而他,真真正正地靠着那股力量,靠着已經被雪地龍龍後改變的體質,從龍後打通的地溝裡,鑽出了皇陵!
猶得殘陽夕照,灑在她的身上,那麼那麼地美,無數的雪地龍在她頭頂盤旋飛舞,就像地獄的幽靈,時時刻刻威脅着她的性命。可那絢爛的一幕,卻深深耀亮他的心,永遠留存在他不多的,關於美好,關於快樂的記憶裡,不可磨滅。
只是可惜,他的意志已經不爲自己所控制,竟被龍後挾帶着,撲向東方策。
後背上傳來的尖銳痛楚,讓他倏地清醒,他回過頭,看向正朝他和東方策飛奔過來的她,用盡最後一絲力量喚出聲來:
“思綺——”
倒下的那一刻,他落進了她煦暖的懷抱裡,聽得她在他耳邊不住地疾呼:“東方凌,怎麼是你?”
他早已沒有力量作答,只能含笑望着她,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快慰,想着即使就這樣死去,他也了無遺憾了。
可她卻執著地再一次救活了他。
甚至不惜以慕飛卿的鮮血爲代價。
可當他的身子終於稍有起色時,她卻沉默地坐在那兒,任由她所愛的男子,用那樣淡漠的口吻告訴他,她要離開。
並且,再不回來。
明明是很暖的夜,他卻驀然渾身冰涼。
可笑,可悲,可嘆。
白思綺,你這算什麼?救我一命,歸還寶璽,就這樣將你我之間的一切清算,從此後,路歸路,橋歸橋,老死
不再相往來,你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打算的嗎?白思綺?
似乎心有所感,白思綺慢慢擡起頭,越過慕飛卿的肩膀,望向東方凌,卻見他一臉呆愣,脣角噙着抹古怪的笑,面色慘淡,比地上的月華還要霜冷。
剛要起身去查看他的情況,纖手卻被身旁的男子一把握住,先她一步,起身言道:“六皇子,夜已深了,請回房歇息吧。在下夫婦先行告辭了,失禮之處,還請六皇子多多見諒。”
東方凌充耳不聞,仍舊如雕像般凝坐在椅中,甚至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改變。
“阿卿……”白思綺輕語一聲,微微地表示不滿,還有懇求,慕飛卿卻不發一言,攬住她就朝外走,不願給她任何和東方凌單獨相處的機會。
他這是——在吃醋嗎?
白思綺心中又酸又甜,卻也又澀又脹,一時想起錫達,一時想起東方凌,茫茫亂亂,千頭萬緒。
忍不住,回頭飛快看了那月下男子一眼,不期然對上他淒涼深凝的眸,心中頓時漏跳一拍,下意識地偎嚮慕飛卿,腳下的步子愈發倉促。
東方凌,這樣的你,我也不知該怎麼面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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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郊渡頭。
幾艘篷船待發。
慕飛卿攜着白思綺、並西陵鴻西陵辰額若熙公主等人,坐了最大的一艘,錫達獨自一人立在另一艘船頭。
一襲白衣,風華依舊的東方策,長身立在岸上,衝他們一一抱拳:
“願諸位順水順風。”
掩過眸底的黯然,白思綺朝東方凌點點頭:“也願逸王殿下一償夙志,救江山匡社稷,力挽狂瀾。”
相視一笑。
所有恩怨消泯。
相視一笑。
多少前塵往事,隨了流水,化作雲煙。
“得得得,得得得,”驚疾的馬蹄,卻陡然從遠處傳來,其間夾雜着高昂的呼喝聲,“聖上有旨!不得放走羌狄二王子!”
說時遲,那時快,江岸之上,突地冒出無數身着甲冑,手執弓弩的將士,搭箭上弦,簇亮的箭尖直指錫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