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散所有宮人,白思綺獨倚榻上,久久不能入睡。身旁的玉枕上,還遺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藥香。
苦澀之中,帶着微微的甘冽。
本是前世的她最討厭的味道,此時卻只盼着它能更濃些,再濃些。
要怎樣,才能脫身離宮,又不致引焚少年天子的滔天怒火?
自回到霓影閣後,滿腦子裡盤旋的,便是這個問題。
一隻手,忽然撫上她糾結的眉心。
睜開眼,對上一雙湛黑的眸子。
滿腦子的煩念霎時散去,白思綺猛地坐起身,無意間看見自己只着了寢衣,頓時面色尷尬:“皇,皇上,你怎麼……會在這兒?”
“綺姐姐,叫我涵威。”少年微微地笑,眼中卻有種縈凝的癡纏。
白思綺轉開視線,顧左右而言他:“你的傷,不要緊吧?”
“嗯。”凌涵威點點頭,一掀被子,傾身上了榻,鑽進被窩中,伸手攬住白思綺的腰,俯頭往她懷中湊。
白思綺大駭,趕緊伸手去推他,卻被他抱得死緊,嘴裡兀自噥噥道:“綺姐姐,我們以前不也這樣麼?”
白思綺默然——他此言倒也不差,在凌昭德殯天后的那一個月裡,一則是擔心他害怕,二則是憂慮宮中有隱藏的勢力突施暗算,所以,除上朝之外,她幾乎是形影不離地陪着他,就算夜間就寢,兩人也是同榻而眠。
可此一時彼一時,數月之前,她還只當他是一個需要人保護的孩子,而今時今日……她唯有苦笑。
“涵威,”她輕輕一嘆,低聲喚他,“即便要安置,也不是這般睡法,起來挪一挪吧。”
凌涵威雙眼頓亮,立時放開她,推着她往裡挪了挪,又一次湊上來,雙手環住白思綺的腰,擁得更緊。
“涵威……”白思綺左思右想,心中百般糾結,“綺姐姐對你,好麼?”
“好。這世間除了父皇母后,就是綺姐姐對涵威最好了!”凌涵威毫不遲疑地答。
“那麼,涵威是希望綺姐姐過得開心快樂,還是抑鬱寡歡呢?”
“當然是開心快樂啦。”
“可是綺姐姐在這宮裡,很難快樂。”
“你還是想走?”凌涵威擡起頭,眼中剎那漲滿陰霾。
“不是,”白思綺搖頭,“我只是,有點持念將軍府裡的人,想回去小住幾日。”
見凌涵威的臉色仍舊沒有好轉,白思綺趕緊又道:“你放心,我說過不離開,便絕不會離開。涵威,你不相信我嗎?”
“綺姐姐的話,涵威當然相信。”凌涵威眉梢微微揚起,綻出一絲笑意,“既這樣,明天下朝後,涵威親自送姐姐回府。三天後,再親自接姐姐回來,可好?”
白思綺心中嘆氣,嘴上卻只得認同了凌涵威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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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進這格局軒朗的庭園,白思綺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恍然隔世之感。
是的,恍然隔世。
猶記得花間拌嘴,庭中舞劍,房裡置氣,席上冷對,同院猜疑;
猶記得初見他的眉眼,那麼冷那麼冷,甚至氤氳着深寒的恨怒之意;
猶記得他數次將她帶離險境,護她周全;
也記得他屢屢佈局,均是以她的生命爲籌碼,引別人上鉤;
也記得他的笑他的怒他的狂他的心傷,到最後,悉數轉成她心中淺淡的哀愁;
最後的最後,是乾圖關前,他胸拄長槍,眸染赤血,兀自遙望她的雙眸;
慕飛卿,慕飛卿,怎生的糾纏,才成就了我們這一番情緣?
你冷,我亦冷,我涼薄,你無幸,怎生到最後,卻皆化作了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手,輕輕地撐在梨樹深褐的樹幹上,眼中,竟隱起淚意。
那時梨花勝雪,她佇足在這裡,細細觀望,梅昕出語挑釁,他自小徑那方來,喝令她道歉,當時他說:“因爲,我是你的丈夫!我命令你向她道歉!”
那麼強橫,那麼無理,卻又那麼生氣勃勃,眉眼鮮活。
倘若今時今日,一切重演,她……會向那女子道歉。只因,她已不想再惹他生氣。
想不到,素性剛強的她,竟然也會有這麼一天,甘心情願,爲了一個男人,放棄一直堅執的是非原則。
只可惜,那個人,如今卻沒有一絲力量,再對她作出當初強硬的姿態和臉色。
“綺姐姐,你在看什麼?”
身邊傳來的聲音
,喚回白思綺繚亂的神智,她匆匆擡袖,拭去腮邊的淚痕,轉頭看向正向她走來的凌涵威:“我沒事,只是眼裡剛剛飛進了只小蟲子。”
凌涵威哦了一聲,轉頭又看向葉已落盡的梨樹:“綺姐姐,很喜歡梨花?”
“是啊,”白思綺順勢轉換話題,想引開他的注意力,“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這樣的景緻,着實讓人沉醉其間,流連往返。”
凌涵威雙眸桀燦:“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好極!妙極!綺姐姐,等涵威回了宮,立即命人在內苑中種滿梨花,以後年年春天,綺姐姐都陪着涵威賞花觀花,可好?”
“好。”掩過眼底的澀意,白思綺輕輕點頭——她所在意的,並非這梨花,而是當日,屹立在花間的男子。
“皇上,時辰不早了。”鄧仁微屈着腰走上前來,低聲提醒道。
“下去!朕和綺姐姐說話,哪裡輪得到你這奴才插嘴!”凌涵威被掃了興致,心中頓時大怒,伸腿便向鄧仁踹去。
“涵威!”白思綺一聲清吒,凌涵威頓時僵住,踢出的腿倏然收回,神色間竟有些慌亂,“綺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回去吧。”白思綺收了眸中嗔色,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輕輕握了握,“再不回宮,你母后該擔心了。”
“綺姐姐……”凌涵威眷眷地看着她,眸中滿是不捨。
白思綺擡首,捏捏他的臉頰,右手一翻,掌中已變戲法般多出一隻活靈活現的蜻蜓,遞到凌涵威手裡。
凌涵威緊緊握住,墨凝的眸子鎖着白思綺的面容:“綺姐姐,三天之後,涵威來接你。”
“嗯。”白思綺點頭,凌涵威又凝視她許久,這才慢慢轉身,帶着鄧仁等一干宮人,離開了將軍府。
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成經年之痛。
沒有想到,再相見,會是那樣地崩天裂地。
而他,和她,終成永決。
到最後,他用整個天下來迫她逼她,卻只得到她一句讓他碎心的話:
涵威,我不恨你。
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恨你。
但是你,不該傷了飛卿。
你傷了他,你害了他,我們之間,便什麼都沒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