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像被巨大的車輪碾過,破碎成了千片萬片。俞天蘭眉峰緊蹙,強忍着從胸膛裡傳來的陣陣劇痛,努力想要睜開雙眼。
自己,應該是死了吧?腦海裡殘存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那幢數十層的高樓,忽然如倒塌的積木一般壓向自己,甚至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呼,便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地震!
八級大地震!
這是俞天蘭腦中最後閃過的念頭。
“唔……唔……”她低低地呻-吟着,試圖活動雙手,指尖觸到一絲溫涼,細膩柔軟。
“夫人,夫人……”耳邊響起女子的呼喚,帶着不盡的欣喜。
“……水……”俞天蘭下意識地低喃着,仍舊睜不開沉重的雙眼。
清涼微甘的液體緩緩滲入脣齒間,胸中的疼痛稍減,屬於生命的活力漸漸擡頭。
俞天蘭睜開了眼,清冷如星的眸子,對上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切——古式雕花榻,杏色的絲綢幔,還有,那個坐在旁邊淚水盈盈的少女。
俞天蘭怔住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繼而浮起大團的疑問——自己竟然沒死?可這是哪兒?
“夫人?!”見俞天蘭目光渙散,旁邊的少女不由略帶擔憂地輕聲喚道。
“夫人?!”——好陌生好遙遠的稱呼,自己尚未嫁人,又怎會是什麼“夫人”?即使嫁了人,這種稱呼也太……
縱使心中有再多的疑惑,俞天蘭仍舊選擇了沉默,一是因爲她從來不是個好奇心強的人;二來是因爲,她真的很累。
於是,她搖搖頭,再次合上了雙眼。
“夫人想必是倦了,請夫人好好休息吧,碧楠這就去廚房,命他們爲夫人燉一鍋蔘湯。”少女柔柔地說着,擦擦腮邊的淚水,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房門合攏,周圍的一切陷入沉寂。俞天蘭再度睜開雙眼,艱難地轉動着脖頸,目光忽然落到對面妝臺上的鏡中,雙眼頓時瞪大——
幾絲陽光從軒窗中透進,將那鏡中的人影照得分分明明,如黛煙眉,如蔻紅脣,如月容顏,如水湛眸,這哪裡還是昔日那個橫眉冷對無數男子叱吒商場的都市白領?分明就是一個弱柳嬌花般的閨中少婦!
隔着薄薄的衾被,俞天蘭用盡現下的最大力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尖銳的痛感立刻告訴她,眼前的這一切,並不是夢!
長長地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眸中的慌亂已然褪去,只剩清冷——既來之,則安之,想原來的自己,大學畢業之後,短短三年間,從北到南,從南到東,從東到西,從國內到海外,輾轉漂流數十座城市,什麼樣的情形沒有見識過?什麼樣的地方沒有呆過?什麼
樣的環境不能適應?
先養好身子要緊,至於其他問題,以後慢慢再計較吧。想到這裡,俞天蘭的一顆心,慢慢地變得沉靜。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再次“吱呀”一聲打開,那名喚碧楠的少女手捧黑漆托盤緩步走進,用一塊方巾襯着湯碗,遞到俞天蘭面前,柔柔地道:“夫人,這是剛熬好的蔘湯,趁熱喝了吧。”
俞天蘭自然不想跟自己現在的這副身子過不去,點點頭張開嘴,慢慢將一碗湯喝了下去。
碧楠臉上綻出一絲笑顏,輕輕將空碗放在桌上,望着俞天蘭道:“夫人,現在可好些了?”
俞天蘭點點頭,眼角餘光掠過少女的肩膀,開始細細地打量屋中的一切。
“將軍回府了!將軍回府了!”
房門之外,突然響起一陣喧譁之聲,碧楠一驚,趕緊起身,忙忙地走了出去。
“將軍?”俞天蘭纖柔的脣角微微上勾——有意思,看來這身子的正主兒,八成是個有一定背景的人物,只是不知,她跟那“將軍”,到底是何干系?
正想着,耳邊響起細碎的腳步,卻是那碧楠再度迴轉,臉上的神情卻不似方纔那般平和,帶着幾絲憤慨,幾絲懊惱,幾絲悲傷。
“夫人!”看到她如此表情,俞天蘭正在暗自揣度,碧楠卻忽然撲倒在旁邊兒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淚珠兒雨點似地滾落,“將軍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夫人臥病四年,他不管不顧不問,還一再地納妾……將軍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對夫人?”
俞天蘭的嘴角抽了抽,心微微一涼,繼而沉寂——天下男子皆薄倖,自己前世便已明瞭,更何況這是古代,三妻四妾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可是看着眼前這哭個不住的少女,心中到底是升起一絲不忍。
“別……別哭……我,不要緊……”俞天蘭艱難地吐出一句話,試圖安慰這個楚楚可憐的小姑娘。
“夫人?您能開口說話了?”碧楠驚詫地瞪大雙眼,頓時忘記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俞天蘭,滿眼的欣喜溢於言表。
一絲溫情從俞天蘭眼中滑過——前世她父母早亡,又沒有兄弟姐妹,所以養成了淡漠的個性,不習慣接受他人的關心,也不習慣去關心他人,可是現下,看着這少女眼中再明白不過的擔憂焦慮,她的心,忽然如被春陽照徹,暖得透心。
“我沒事,你不要擔心。”俞天蘭盡最大可能地衝碧楠露出一個安心的笑,“扶我起來。”
碧楠忙擦去腮邊淚水,扶俞天蘭坐起,又取過一個枕頭,墊在她的背後。俞天蘭掩脣輕咳兩聲,這纔看定碧楠,幽幽地道:“方纔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碧楠的臉色頓時蒼白,垂下頭捏着衣角,半晌不語。
俞天蘭握着她的手,循循善誘道:“說吧,反正我遲早都會知道。”
碧楠愣了一下,擡頭飛快地掃了俞天蘭一眼,方纔低低地道:“……將軍剛從邊城歸來,閤府上下正忙亂着迎接,我方纔出去瞧了,聽小廝們吵嚷說,和將軍一起回府的,還有兩名將軍在邊城新納的愛妾……被安排住進了主院……”
俞天蘭淡淡地“哦”了一聲,面色沉靜如常,竟沒有一絲情緒變化。
“夫人……”碧楠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您進府四年,將軍他,已經納了十六名侍妾,夫人您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在意?我爲什麼要在意?”俞天蘭脣邊綻出一絲冷笑,想前世她見過多少自命風雅的千金闊少?哪個不是朝秦暮楚夜夜新人?就連自己最後認定的那個所謂愛人,不也是……
甩甩頭,俞天蘭拋開心中驟然涌起的那股怒意,淡然道:“放心吧,我絕不會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更不會拿它們來爲難我自己。”
碧楠眼中閃過一抹驚詫——她自十歲起開始服侍小姐,十四歲起陪着小姐嫁進將軍府,看着生來體弱的小姐因爲將軍的無情薄倖夜夜流淚,終至沉痾一病不起。小姐臥病三年,將軍只來過兩次,且只是站在跟前略掃一眼便走,怎能不教人寒心?小姐想來是傷透了心,一日比一日憔悴,看過的大夫都說,怕是活不過這個春天。
就在昨天夜裡,小姐的呼吸忽然停止,只有脈搏還在微弱地跳動,大夫說今日一早,恐就是大限之時,她守着榻哭了一晚,直到黎明時分,見小姐氣息已絕,本想着已經要去找人來置辦後事,不想就在這時,小姐卻氣息漸強,慢慢醒轉,可是醒來後的神情,卻仿若大徹大悟一般,竟然對以前鬱結於胸的事,再不計較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俞天蘭是經歷過人情冷暖的女子,比起這心地純良的碧楠,不知要機敏多少,當下也看出了她的疑慮,輕輕笑道:“難道你不希望我放下心中愁悶,養好這身子麼?”
“當然,當然不是,”碧楠趕緊急急地解釋,“夫人若是想得開看得明,碧楠自是歡喜,碧楠只是,只是心裡難過……”
“我明白,”俞天蘭依舊淡淡地笑着,神情沉靜語聲輕柔,“碧楠,你聽我說,我自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回來,凡事都看得開了——身子是我自己的,這將來的日子,也是我自己的,上天既然讓我活過來,我必定要活它個瀟瀟灑灑從從容容,不會再爲自個兒找堵添氣,你,聽明白了麼?”
“嗯嗯嗯。”碧楠趕緊點頭,眼中淚花閃閃,“夫人能這樣想,碧楠就放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