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個賭徒蛻變
梅玄子本是安徽黃山腳下一個小道觀的道士,他的師父梅甫祖老先生乃道學耆宿。早年梅甫祖在天津教書時,因久慕國學大師李叔同先生的才華,曾多次前往拜訪,受到李叔同點化頗多。李叔同出家後,梅甫祖也隨即出家,在黃山腳下的“梅花觀”修行。
梅玄子本不姓梅,真名叫許樂石,蘭州人,其父是一騾馬商人,中原的生意人販貨西域、西出樓蘭,都會僱傭他父親的騾馬隊載物。
許樂石自幼性情頑劣,不服管教,15歲時又和街上的混混學會了賭博,曾把他父親一頭騾子偷了賣掉,換錢賭博,其父氣得想把他剁了,幸得其母苦苦哀求,這才捱了一通棍棒了事。
1920年,寧夏地區爆發人類歷史上罕見的“海原大地震”,四分之一的中國被震碎。許樂石老家的房子被震塌了,父母兄弟皆亡,他自己由於晚上和幾個賭徒出去賭博,賭博的地方就是用竹竿苫布搭起來的棚子,震時沒有重物落下,這才倖免於難。
震後,嗜賭成性的許樂石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將馬圈裡的騾馬連同倒塌房子中的遺物統統變賣,全做了賭資,越玩越大。後來全輸光了,還欠了錢,對方要砍他一隻手,他這才匆忙逃出蘭州,一路乞討,來到安徽。
人生地不熟的許樂石在街上餓了幾天,渾渾噩噩地來到梅甫祖老先生的梅花觀,進門就磕頭,要討點吃的。梅甫祖菩薩心腸,馬上叫人給他做了一碗素面。
好幾天沒吃東西的許樂石,見了吃的像餓狼一樣撲了上去,抱着碗狂吞起來。
梅甫祖說:“不急,不急,吃完還有。”
聽了梅老先生的話,嘴裡塞滿面條的許樂石竟停了下來,鼻子一酸,不知是道門淨地讓他良心發現,還是多日來的飢寒交迫讓他深感落魄,眼淚竟止不住地往外流,最後撲通一聲跪下,說:“師父,師父,您收我做弟子吧!我太累了,再也不想邁出這道門一步!”
梅甫祖一聽,緩緩地說:“能體味到苦,離開悟就不遠了,施主若真看破紅塵,父母又不阻礙,則可留在小觀,每日唸經參禪,祈福蒼生,以了餘年。”
許樂石這纔想起自己的父母已經不在了,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兩個人永遠地走了。他感覺自己這幾年心裡好像被魔佔了,腦子裡除了賭還是賭,父母死了,竟然沒有觸動自己一絲一毫,想到這兒,許樂石哇哇大哭!
梅甫祖知道這個年輕人背後有說不盡的苦難,但好在良心未泯,便收他做了弟子,賜道號“玄子”,改姓梅,從此,許樂石變成了梅玄子,了卻生前身後事,青燈法器伴餘生。
佛曰:“調伏剛強衆生。”剛強二字,見骨見血,人性冥頑,惡習難改,一個壞人也許會有悔悟,但悔悟之心轉瞬即逝。
剛開始修行時,梅玄子的確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每日懺悔禱告,時而淚灑香案。可過了幾個月,內心的惡魔又開始躁動,一日,趁幾個師兄不注意,竟偷了香案上的香火錢,出了道觀去賭了。
結果可想而知,十賭九輸,不到兩個時辰就輸個精光。
輸完後,心情忐忑,磨磨唧唧地回到道觀。到了門口,他躊躇了,有何臉面見師父啊!隨即轉身想走,可又無處可去,思來想去,硬着頭皮進了道觀。
梅甫祖一直在後堂參禪,並未注意到這件事。
晚齋時,前堂一個叫玄空的弟子來報:“師父,香案上的錢少了……”
梅甫祖一愣,問道:“下午可有外人來道觀?”
玄空說:“只有三五香客前來上香還願。不過……不過……”
梅甫祖慈眉一挑:“不過什麼?”
“不過……不過,玄子師弟下午出去了……”
梅甫祖看了梅玄子一眼,說:“玄子,你出去作甚了?”
梅玄子一陣緊張:“出去……買香油,我見燈盞內香油耗盡,就去……”
“你胡說!”玄空說,“香油呢?就是你偷的錢……”
“放肆!”梅甫祖大喝一聲,“玄子是你師弟,他怎麼能偷錢!”
梅玄子的心怦怦直跳。
隨後,梅甫祖又對梅玄子說:“玄子,以後下山辦事,事先要告訴師兄,你記住了嗎?”說到最後一句,老先生加重了語氣。
梅玄子滿臉冒汗,說:“弟子記下了。”
夜裡,梅甫祖將梅玄子叫到禪房內,給他單獨講法。
“出家之人,爲僧爲道,拜三清,敬三寶,了卻一切紅塵中事,是爲大善。世間的事再好,也是鏡花水月,你懂嗎?”
梅玄子微微點頭。
梅甫祖看了看他,繼續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有這樣一個人,他通音律,國內第一個用五線譜作曲的人就是他;他擅書法,魯迅、郭沫若等人以能得到他的一幅字爲榮耀;他工詩詞,一首《送別》譜曲後,唱遍整個民國;他善丹青,豐子愷等大師都是他育下桃李;他精金石,刀法自然,渾然天成;他推話劇,光緒三十三年即登臺出演茶花女。這些平常人窮盡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境界,他卻都達到了,他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這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梅玄子低聲說:“李叔同。”
梅甫祖說:“對。世人多知光環榮耀的李叔同,卻不知佛門禪院的弘一法師,他將所有的愛好和榮耀都放棄了,一心向佛,爲什麼?”
梅玄子低頭不語。
梅甫祖說:“世人都說出家的人都是出於無奈,在世俗間混不下去了纔會出家;也有人說出家的人傻,不懂人間快樂。李叔同以自己的行動,詮釋了出家的真諦。他無奈嗎?非也,他學識淵博,內心最爲充實;他在世間混不下去了嗎?更不是,他享譽九州,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他傻嗎?世間比他智慧的人,恐怕還沒生出來;他不懂人間快樂嗎?更不是,多方面無人能及的造詣,讓他深諳人間樂趣!出家,是因爲他看透這一切都是虛幻泡影!捨得,捨得,有舍纔有得,弘一法師這麼多愛好都能捨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梅玄子聽後,頓時如醍醐灌頂般清醒,他咬着牙暗下決心:“我要再賭,就去死!”
可是好景不長,兩個月後,他果真又忍不住偷錢去了賭場。輸光後,回到道觀門前,衝着道門磕了三個響頭,而後轉到後山,一頭撞向巨石,登時鮮血橫流,昏死過去。
等他醒來時,已躺在師父的禪房。
其實下午他跑出去時,門口道童就報告了師父,梅甫祖就讓大弟子玄空盯緊他。
玄空一路跟隨他來到賭場,心想這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可師父吩咐了,只管盯着他就是,就坐在不遠處的茶鋪裡等。很快這小子就出來了,玄空馬上跟了上去,後來又見他三拜山門,心想這混蛋還算有點良心,再後來他又奔向後山,玄空不解了,以爲他要離開道觀呢,結果他在一塊巨石前停了下來,玄空心下一笑:這是要面壁思過啊。眼看天色已晚,剛要招呼他回去,沒想到他竟一頭撞向了巨石!
“死都不怕,戒賭有這麼難嗎?”梅甫祖看着他說。
“師父——”梅玄子鼻子一酸,淚水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