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算是好吃懶做,而是腦回路不一樣。
京城做工的工錢確實高,日工錢普遍在兩百多文,高者能達到三百多文,然而京城消費幾何?吃的貴,喝的貴,住的貴。這些短工不是天天有的,一年能做兩百天就算是不錯了。
還有團行呢,讓團行出一些錢糧救助他們願意,然而冒然一個陌生人去搶他們的活計,那會打死人的。所以想搶短工掙點錢有力氣還不行,還得有頭腦,做的還是很苦很累工錢很低的活計,說不定還會遭到當地人的盤剝。
兩者非得相比,肯定比劉昌郝開的薪酬高,可這是官府與善戶救濟的,否則什麼都要買,靠這點工錢,一家人多半還會餓死。
其實劉昌郝給的待遇很不錯了,如一家五口人,一個老人、夫婦二人和兩個孩子,怎麼着一年也能得到二十來石糧食與十來貫錢,賦稅又是由劉昌郝扛的,整相當於農村四等中戶人家的收入。
這是劉昌郝打算種經濟作物的,若是種糧食,劉昌郝不要說收益,得拿出錢來倒貼。
且看樑小乙,聽後不由地直皺眉頭,一臉的擔心。
不是所有人腦回路都不正常,許多人醒悟過來,但有的人仍不放心,儘管寫了契約,魯莊的里正做保人,現在隔了近百里路就像隔着一道天涯一般,太遠了又是異地他鄉的農村,於是開始議論。
樑小乙氣憤地說:“昌郝一家三代積善,汝等真是小人之心!”
…………
劉昌郝看着秦瓦匠,第一個想法是塊頭真大,幾乎能與李闊海相比,第二個想法是不解。
秦瓦匠不但塊頭大,還說他瓦匠活很好,連魯莊的里正都替秦瓦匠做了證明,又說秦瓦匠還是一個熱心的人,時常幫助一些河堤上的流民。
“秦瓦匠,吾有幾個問題能問汝乎?”
“行。”
“吾所言手藝活,乃指會一點,手藝活佳者,不論於何處皆會有活路,吾所開薪酬雖不低,然手藝佳者不會心動,且汝年富力強乎,汝何以動心?”
是啊,連魯莊裡正與大表叔都懷疑了。秦瓦匠嘴角嚅嚅,他忽然將劉昌郝拽……不是拽,幾乎是拎,拎到一邊去,劉昌郝臉都讓他拎黑了。
“少東家……”
“吾非是汝之東家。”
“阿郎,吾說了,汝須替吾守密之。”
“行。”
“吾鄉乃重災區,三月竟有饑民活活餓死。吾鄉有一大戶,家裡囤積許多糧食,村戶上門苦苦哀求,乞其放少許糧讓大夥得活,真不行,賜少許乾糧,大夥帶着去他鄉乞食。誰知其不但不給,反派惡奴毆打各個村戶,吾剛巧路過,看不過,將幾個惡奴打倒在地,又帶着大夥將其家糧倉打開強行放其所有囤糧。”
劉昌郝臉更黑了,大哥,難不成你想當瓦崗寨的英雄好漢?
“其家於吾鄉頗有勢力,吾放過糧後,只好帶着一家亦逃流到京城。秋天漸降,流民陸續回家,吾也呆不下(不便藏身)。”
“不止吾,此處亦有一手藝好的。”
“誰?”
秦瓦匠轉身離開,一會兒提了一箇中年人過來,其實這個中年人塊頭也不小,但遇到了秦瓦匠也無輒啊,秦瓦匠將他放下後,此人氣呼呼地說:“汝個粗貨!”
秦瓦匠嘿嘿一樂:“阿郎,莊木匠木匠活絕佳,髮妻過世,又娶一小娘子,因其美豔,引起村上保正垂涎,用上番與教閱屢屢勒迫莊木匠,莊木匠被迫無奈,藉助災情,隨流民逃到京城,欲在京城謀生,然京城居之不易也。”
不是不易,而是今年流民多,無疑給京城百姓帶來了治安以及其他方面的困擾,又沒有一個熟人帶着,這種情況下,有能力的人能撈到一些短工做做,想別人收留,那是不可能了。
“阿郎,汝在吾等中挑三揀四,無非欲選幾戶忠厚老實能幹活人家,爲何不選吾與莊木匠?”
莊木匠眼睛忽然一亮,劉昌郝說的條件他也聽到了,但讓他動心是不大可能的,不過呆在五丈河邊,遲遲找不到落腳之地,讓他有些焦急。雖然劉昌郝開出的條件不能讓他心動,也能湊合,再說養花種瓜總有冬閒的時候吧,那時候自己接一些私活,收入同樣能跟上。
“秦瓦匠,汝有一手好手藝,熱心腸,吾甚喜之,吾家三代積善,亦非汝鄉惡戶,然吾家、特別吾阿孃性格安靜……”
“阿郎,放完糧後吾也後悔,”秦瓦匠老實地說。
打架不要緊,只要不將人打死打成重傷,官府來都沒辦法。主要是打人後的放糧,聽上去很威風,似乎也沒有做錯,畢竟人命關天,但劉家需要的是老實能幹活的長工,非是瓦崗寨的英雄好漢。不過秦瓦匠的手藝,以及他的塊頭,也讓劉昌郝捨不得。
宋朝與唐朝不同,准許百姓流動,外出的百姓稱之爲浮客,有的經商,有的到各個城市打工,就像現在的開封城,一百多萬人口,六成是浮客,官府與主戶也不得阻攔,只有一個要求,田地的賦稅必須要交納,不得拋荒,一旦發現浮客拋荒,官府立即將其田地收爲國有。
還有一個人性化的措施,有的浮客在異地他鄉沒有混好,日子過不下去,官府發現後會勸返,但不是強行的勸返,不回去也行,回去了則會發放一些糧食種子農具,以保障收成到來前一家人不要餓死。
也准許百姓遷徙他鄉,但必須居作一年後,才准許在當地落戶附籍,也就是劉昌郝還有一年的觀察時間。
“好吧。”
劉昌郝繼續挑人,僅是這個棚區就有不少流民,不是人人都能要的,皮笑肉不笑的妖豔貨色劉昌郝不敢要,桀驁不馴、就差在額頭上寫着老子天下第一的人劉昌郝不敢要,一臉深沉、看上去就知其人一肚子心機,劉昌郝也不敢要。同時一家人也要健康,像劉昌郝自家這樣,病的病,弱的弱,劉昌郝也不敢要。
必須成家立業,有老有小,成家立業了纔會穩重,能帶着老人逃荒的,最少有孝心,有孝心的人縱壞也壞不到哪裡去,都有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努力的動力。
挑了好一會,又挑了褚氏兄弟、武平、趙二竈、韋氏兄弟、王叔、張德奎、李大強七戶人家,若是包括老人婦女與半大的孩子在內,都有四十多個能幹活的人,劉昌郝請魯里正寫契約,九戶人家中還是有人識字的,然而劉昌郝很粗暴地說,考慮到多數人不識字,大家一起按手印……他也按。
“回去得練字了。”
劉昌郝讓九戶人家收拾行李,忽然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子來到他面前跪下:“哥哥,買了我吧。”
災年會有一些人活不下去賣兒賣女,但還是劉昌郝第一次親眼看到,他一邊用眼睛尋找小女孩家的親人,一邊說:“吾不買人。”
“叔父,買了我吧。”
“吾爲何買汝?”
“汝買我,錢給娘娘看病。”
“汝娘娘呢?”
小女孩將劉昌郝帶到不遠處的一個草棚,站在河堤上還好,進入棚區,立即傳來一種又酸又臭的味道,劉昌郝差點想掩鼻而走。他強忍着這股腐黴味,向草棚裡看去,棚城有一病怏怏瘦削的少婦,看上去與謝氏年齡相彷彿,但比謝氏還要瘦弱,她身邊還有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小男孩流下了鼻涕,用袖口去擦。
劉昌郝看了看小女孩子,又看着她的母親與弟弟……然而他是來僱人做活的,不是救人的,也救不起。於是他從樑小乙肩膀上拿下兩貫多錢,,放在少婦身邊。
少婦坐了起來說道:“小恩人,奴家不要汝錢,只求汝將蘭蘭與年年帶走。”
“吾家非是大戶人家,不需要僮僕奴婢,亦不會買人,錢乃是吾送給汝的,汝拿去看病。”
少婦也跪下,說:“小恩人,謝汝好心,小女子收下汝錢,也用不了多久,還是等死的命,奴家死了不要緊,兩個孩子如何是好?”
隨即,伏在地上嗚咽地哭了起來。
其他人也圍了過來,劉昌郝看着秦瓦匠他們問:“汝等誰與其相識?”
張德奎將劉昌郝拉到一邊,他塊頭也很大,若說秦瓦匠是巨人,張德奎則是一個亞巨人,張德奎說:“蓋氏與吾乃同村人氏。”
春天大夥來到京城,天天吃粥,有時連粥也吃不上,於是有不少人去了洛陽。張德奎他們肯定沒有走,不久,朝廷主動僱傭一些流民做工,工錢低的要死,但比等死好,許多人去做工。
蓋氏丈夫未死時也在做工,替朝廷搬卸貨物,朝廷給的工錢少,蓋氏看病又需錢,蓋氏的丈夫偷出十幾匹絹,想替蓋氏看病,結果被監工發現,活活打死。還是張德奎等災民平時自發地給了一些幫助,不然這一家四口全會下海。
劉昌郝聽後犯難,剛纔樑小乙說過,他一家三代積善,不救,馬上自己打自己臉。
救吧,一個病婦人兩個孩子,救回家能做什麼?不但要提供他們衣食住行,還要幫助蓋氏看病。並且僅是這一塊,就有好幾戶人家與蓋氏母子三類似,一旦救了蓋氏一家,馬上大麻煩就來了。
想了一會,劉昌郝將九戶家主喊到一邊說:“吾家非是大戶人家,無財力賑濟他人。張叔父,吾在前面等汝,汝等將行李收拾,即帶着蓋氏一家離開。”然後又感謝了魯里正,與幾個表叔辭別。
“走。”
得快點走,不然後面會有好幾戶與類似蓋氏一家的流民跪求自己帶上他們。
PS:熙寧七年旱災很有名氣,但在宋朝不算是特大旱災,如宋真宗那場有名的旱災,宋仁宗親政時那場浩大的旱災,甚至都不及宋神宗才即位那場旱災,那才叫走投無路。因爲是區域性旱災,到了春天,河北路與京東路災區百姓聽聞京城未受災害影響,一起來到京城。二易三易回河之前,這裡乃是宋朝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上百萬災民來到京城,幾乎使京城癱瘓。
古代只要統治者不昏庸殘暴,都准許甚至主動組織百姓遇災時到寬鄉就食,寬鄉有糧食,還有運輸,不提官吏貪墨,也節約大量的運輸成本。
百姓聚集於京城乞食,官員無奈,宋神宗賑災又不給力,災民又於京城聽說洛陽那邊更未受到災害影響,又涌向洛陽,宋神宗聽後大喜,賜災民路上的乾糧,鼓勵百姓去洛陽乞食。但災民太多了,王安石便想出一條超前的舉措,以工代賑,讓災民修橋鋪路,建房屋宅,或者做其他的工。
這樣做有兩個用途,換宋朝以前的做法,會將大量災民編入廂軍,俺正忙着裁減軍隊呢,做工了,不用編入廂軍,會節約很多錢。王安石多半是無輒,因爲宋神宗明知道災害已發生,還向中書要錢,只好各方面省錢。其二便是進一步分散災民,災民不聚集,便不會爆發大規模的起義……關鍵是宋仁宗才死十幾年,宋仁宗是如何救災的,朝廷這麼做,一下子引起士大夫的普遍憤怒。鄭俠是傻子,被人當搶使喚了,然其背景卻是許多人對這次災害爆發時朝廷表現的失望。
宋神宗自身生活不奢侈,之所以斂財,乃是一個夢想,這個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