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六月十六日到了。
這一整天裡,我被司儀拉着,傻子一般的穿行於賓客中間,不是敬酒,就是飲酒,喝得得頭暈腦漲,卻也只有強自支撐。馬超、趙雲等長輩們還好說,諸葛喬、王濬、張苞、關興等小一班的兄弟們,說什麼都不肯放過我。夢也似的拜完了天地,新娘子入了洞房,我卻陪在前廳。此時大廳上早已失去了尊卑,人們相互敬着酒,講述着今年的年景,講述着父親的功德,講述着我取雍涼二州的驚險,說到開心處,哈哈大笑,又憧憬着季漢的將來。小張苞開心起來,也不顧自己孃家人的身份,在廳外設了擂臺,進行摔角。關興忍不住跳上去與他鬥得難解難分。諸葛喬和王濬在一邊加油使醋,一個幫關興一個幫張苞。突然間王濬叫起來:“三將軍你怎麼也來打擂。”張苞一驚回頭,被關興鉤住了腿,撲的摔倒。起身後卻連喊不算,要求重來。關興見好就收,說什麼也不肯,張苞不放。這時李氏兄弟又推和尚普法。普法抱起李氏兄弟,將他們丟到圈子裡。張苞關興一見來人,立即分開各自攻敵,李氏兄弟哪是他們的對手,一邊哇哇大叫着一邊逃走。
父親情緒也很是興奮,呵呵的笑着,招呼這個,呼喊那個,特別是把張飛等一般老兄弟叫到身邊,一邊回憶從前共同徵殺的日子。一邊開懷大笑,笑到後來,又給張苞和關興加油打氣,到後來,卻忽然哭起來,衆人連忙勸慰,卻是他想起了二弟關羽。一時衆人勸解開來,又再飲時,忽然大鴻賓孟達來報,曹魏使者前來賀喜。
此言一出。衆人皆感怪異。要知道,我們與曹魏勢不兩立。他們怎麼會來賀什麼喜?而且,怎麼會在這個時候?
孟達道:“他們是化妝成商人入城地,然後適才找到臣下,亮出身份。臣不敢做主,故來請示陛下。”
我看看父親,父親冷笑道:“看樣子是壞我們興頭來了。劉備怕過誰來,見!”孟達叫道:“傳曹魏使者覲見!”
此時整個大廳靜無聲息。人們自動按殿上品級分立兩側,鼓樂與侍從退下,執金吾們列在兩廂。首席的父親沒有動,他側身於幾後,左手執樽,右手撫須,不緊不慢的品着杯中的酒。眼神裡傲慢中帶着冷峻。重新面對曹魏的使者,他又恢復了鄙睨天下的梟雄之貌。
時間不長,宮門開處。兩個人隨着侍者走了進來。
當前一個四十餘歲,面色發青,右手託着書簡,昂然而入。他後面是個瘦小的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定睛看時,那人卻正是司馬望。只見司馬望一對小眼睛四下裡張望,突然間看到我,眯眯一笑。
孔明問道:“使者通名,下書何事?”
那使者四顧衆人,在父親臉上沒有任何停留,便將目光直投到我身上,問道:“使臣吳禮。哪位是公子劉禪?”
我不由大怒,一個無名小輩,卻如此倨傲,如此無禮,真不愧叫了這樣一個名字。他喚我公子,自是不承認我太子身份,這也不算什麼。但就算使者再傻,我與父親的衣着也說明了我們各自是誰,而他卻不稱呼父皇,反直接尋我,這分明是他刻意而爲,要離間我父子的親情。我與孔明暗中離間賈詡和司馬懿,曹丕居然當面來離間我與父親。父親雖老,卻容不得他如此輕乎,我拍案而起,怒喝道:“爾既代表曹丕而來下書,何不將書信呈上?漢天子在此,何問劉禪?”
那使者吳禮道:“我家萬歲傳書劉禪,我自然來尋劉禪,漢天子闢位爲山陽公,將天下禪讓我主,天子在洛陽,長安哪裡來地天子?”
“曹逆篡位,苦害漢室,也配稱天子?你回去告訴曹丕,劉禪不接他什麼書,三年之內,我必引軍去洛陽尋他!”我大聲喝道。
“三年,哈哈,三年!”那使者寸步不讓,“劉公子,旬月之聞,我主將引精兵三十萬掃蕩三輔。我代我主下書,便當着這喜宴宣讀,爾等敢聞否?”
曹丕要來了!我心中一驚,四下環顧,還好,大廳中諸官員將領雖也驚疑,卻無慌亂。我把目光投向父親,請他示下。
父親無論對使者赤裸裸的挑釁還是我地怒喝,都沒有任何表情,甚至,他的眉毛和皺紋都沒有一絲的顫動。他只是把目光投向那使者,整個大廳的中心,便一下子變成了他。
那使者也感到了他的威壓,微微顫了一下,卻高傲的昂着頭。
父親緩緩站起身來,我感覺這年邁父親,突然變成了一頭在林間穿行的猛虎,全身上下都散發着驚人地氣勢。這種氣勢不是天生的,那是無數次戰陣裡衝殺出來的,那是統馭羣雄指指點江山練出來的。平日裡與親屬臣下還感覺不到,但一旦臨敵,這種氣勢便會噴涌而出。在這一刻,我感到心裡控制不住的激動。我沒有見過父親親身對敵的樣子,此刻,終於看到——“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那是怎樣一種鄙睨天下的英雄氣慨。如今曹操已死,更有何人能是父親地敵手?看着父親,忽然覺得只要隨着他,莫說是曹丕,便是曹操親來又有何妨,便是與天下爲敵又有何妨!明明知道父親已老,甚至他經常糊塗。但在此刻,所有人情不自禁的被他所感染。視在一處,意滿八方的統帥之心讓我在注視父親地同時,可以輕易感受到周圍羣臣的那種興奮、激動和自豪,感受到他們對曹丕和那使者的怒氣。父親沒有說一句話,但是此刻,所有人都在隨着他的舉動而協調一致了。
何時,我纔能有父親這種在不動聲色間令羣雄束手的威力?
父親已來到使者身前,那吳禮竟然震得說不出話來,一時手足無措。
父親冷冷一笑,吳禮竟不由後退了一步。父親擡手便讓那書簡搶過。使者不及防,不由面紅耳赤。父親卻已從容打開書簡,看完一哧。足下不停,卻來在司馬望身前:“你,是不是叫阿望?”
司馬望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略慌了一下隨之鎮定下來,從容答道:“小人司馬望,副使。”
“阿望。”父親不理會他地辨解,很溫和很慈祥的重複道,“我聽說過你,當年你隨崔先生來荊州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也曾與阿斗在一起學習,算是同門之誼。後來阿斗回長安,聽說你還打算在路上款待他,阿斗知道了,連忙去尋你,可你又有事,走了,唉,讓我兒好生失望。還好只要有緣,便能相見,阿斗成親,你能來,我很開心,想來,阿斗也會很開心。一會兒多喝幾杯。”
司馬望聽父親說起他在路上想要襲擊我的事,只做聽不懂,道:“劉將軍,我二人奉命下書,在下只是副使,公事完畢,再談私誼。”
“公事,我與曹丕,沒有公事可談。他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劉備雖老,但沒糊塗,何況再老了的猛虎,也是猛虎,也都是要吃人的——至於你是副使,好象有這麼一條規定,正使死了,副使自然可以轉爲正使。”
司馬望臉色發白,道:“兩國交鋒,不斬來使!”
父親一揮手,早有武士將那使者拖下去
那使者大叫着:“大耳兒,你敢殺我!你敢殺我?”聲音忽然中斷,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便擺在朱盤上呈了上來。
父親還是微笑着,看着阿望:“使者大人,我沒有說錯吧。”
阿望面容一肅:“沒錯,正使已死,我便代正使之責。現在當衆宣讀我家萬歲的旨意。”
父親笑道:“這孩子,果然有幾分膽色,你不知道我可能把你也殺了麼?”
阿望道:“司馬族人,無怕死之輩!”
“很好。這東西我已看完了。回頭告訴曹丕,給我寫信,寫明白一點,那些華麗的詞賦我也看不懂。反正是他要來打,我季漢舉國應戰就走了——另外,我不是曹操,也不會防着自己的兒子權力太大,用不着他們挑撥離問。再告訴你一句,曹在書簡中不是說我‘老體衰,不堪爲敵’,說阿斗‘少年英傑,足堪爲匹’麼,他說得對。阿斗大婚之後,我就會將權力交託給他,打敗曹丕,他就是堂堂正正的漢天子!”
滿朝文武包括我在內,一下子跪倒了。滿庭中,只餘父皇與司馬望兩人站着。司馬望想不到父親不但沒中曹丕計策,反而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將大權交於我手,更想不到父親會絲毫不講兩國情分,在我大婚之日不顧忌諱的斬使奪書,更當衆羞辱魏帝。一時不由愣怔。
父親大笑着:“給司馬正使上杯喜酒,爲他壓驚!”
司馬望哪裡還飲得下酒去。此時他已沒有一句話,雙手一拱,收起那使者的人頭,道聲:“告辭。”轉身向外行去。
父親大笑起來:“回去告訴曹丕,來得時候要洗乾淨脖子。”
父親重重一聲:“曹丕小兒,連喜酒都不讓我吃舒坦了。衆卿,宴席到此爲止,各回各府,今日之事,不得對外言傳,否則必處以重罰。孔明、孟起、翼德、子龍、文長、正方,你六人留下。”
衆人遵旨紛紛離去,剎那間羣臣走得乾乾淨淨,一時廳堂冷落,只餘杯盤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