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周善怎麼樣?”見得到孫登時,我已是全身疲憊又無力,此時孫尚香已服下藥,卻只是不醒。我守在她的身邊,不住的呼喚着娘,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不過她的鼻息雖然微弱,卻是穩定住了,一時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死了。”孫登也是灰頭土臉,“他是爲了保護我姑母而死的,馬忠帶着一隊人馬衝進碧珠閣……”
“等等,馬忠不是被你吊死了麼?”
“慚愧,死的那個人是假的。我動手太草率了些,沒能真正發現馬忠的陰謀,也沒想到他狗急跳牆,喪心病狂,竟敢去害我的姑母。我在山下大營時,他卻悄悄帶人混入了碧珠閣,以有緊急軍情爲名,打算扣住姑母,破壞季漢與東吳的議和。那兩天姑母生病,不見外人……”
孫尚香原來已經病了,我居然漠不關心,根本就不知道,我還算個什麼兒子?”
孫登繼續道:“姑母說道,軍情國事,皆與我無關,拒不見他們。而周善也因姑母體弱,不讓他們進見。馬忠怕夜長夢多,便動了手。周善不及防,被刺傷左肋。他拼死帶人保護,抵在門口,擋住馬忠等人。馬忠便縱起火來,打算將姑母她們全都燒死。萬幸李氏兄弟巡視至此,帶人闖入,救出姑母。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馬忠現在何處?你可曾殺了他?”
“已被擒拿,我怕表兄可能問他話,所以將他一個留了下來。”
我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馬忠被捆在明柱之上,全身上下皆是皮翻肉綻,鮮血淋漓,一條右臂被完全折斷。可他被捆在那裡,還在掙扎不休。
“馬忠,你這混人。怎敢做此大逆之事!”孫登喝道。
馬忠緩緩擡起頭來,一雙眼睛盡成血紅之色,其間充滿惡毒:“大逆,孫登你纔是大逆!江東英才的臉面,吳郡男兒的血性,都讓你丟盡了!季漢殘匪,有何可懼?我們當年白衣渡江,打得關羽望風而逃。最後自盡而亡,威震天下,無人可敵!荊州,是我們用血換來的,是我們拿命換來的。可是你,不戰而降,委屈求全。割讓荊益,換什麼見鬼的和平!你今日退一步,明日他們便可進兩步,你割肉喂狼,養虎爲患,不以身恥,反以爲榮,一日受迫,連郡主都送回。*一個女人來換你的活命,你不覺得丟人麼?!我雖只是一個小小副特。我卻還是男兒,如此換來的和平。我覺的恥辱!孫郡主,那是江東地驕傲,嫁給一個大她三十餘歲的老頭子,已是丟人,更何況她已逃歸東吳,今日卻又被逼回。我寧可殺了她,她不讓她的存在。羞辱江東父老!”
孫登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呆住,良久方道:“原來,你還有這樣的想法,難道你之所爲。不是受我兄弟們的指使?”
“呸,你兄弟爭權,與我何關。我只要與劉賊決一死戰。在荊州,我親生的哥哥被劉阿斗伏擊,亂箭射死,在此處,張苞引軍偷襲,殺了我唯一的叔叔。仇恨讓我眼角瞪裂,心膽摧傷。我只想引軍殺敵,用他們的人頭來祭奠戰死地英靈。可是你,卻用詭話說動主公,跑到這裡來議什麼和。你對得起誰?我今日被擒,死不足惜,可恨的是,我不是死在敵人的手下,卻死在自己人的手中!劉阿斗,你敢讓人與我單挑麼?就算是趙雲前來,我也不懼!”
我靜靜的聽着,心底裡如同潮水翻滾。看來,我一直輕視了東吳,因爲這種輕視,我以爲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以爲每個人都會權衡利弊,都明白該如何選擇自己該走的道路。卻想不到這個人,有着這樣獨特的想法。若這種想法普遍存在於東吳,那東吳將有一股多麼可怕地力量!我不由感到慶幸。慶幸自己選擇了和而不是戰。若以武力來對付他們,那我將會有多大的損傷!就算如父親那樣失敗也不奇怪吧。
眼前這個人,我開始恨不得剮了他,但是現在,我卻從他身上感到一種不能欺侮的氣慨。或許他本領不是很高,但他卻敢於死。所以,他必須要死!我走上前,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地上。我抽出了腰間寶劍。馬忠搖着頭髮狂的大笑起來:“劉阿斗,你來殺我,好啊,我看一看,你的劍,怎樣刺入江東男兒的胸膛,我讓你看一看,江東男兒的血有多麼的紅,多麼的燙!”
我卻把劍交到孫登的手中:“你來。”
孫登手一顛,擡頭道:“表兄……”
“爲了季漢與東吳地和平,爲了戰士不死在沙場,百姓不痛苦哀鳴,爲了我們共同的心願。你來。”既然要他死,便要他死地痛苦。
孫登手持長劍站在馬忠有前,他的手上青筋滿布,在巨裂的抖動着,馬忠怒喝道:“劉阿斗,你來殺我啊,爲什麼假手旁人?你來!你這個鼠輩,懦夫!”
我沉聲喝道:“表弟!”
孫登手一抖,長劍直直的穿透馬忠的身體,直插入明柱,他緩緩鬆開手,劍尾猶自顛抖着。馬忠大張着口,卻終於沒有發出聲音,緩緩低下了頭去。
我上前輕輕抓住孫登的手:“表弟,世間的事,很難萬全。只要認定自己是對地,就要去做,哪怕中間會有荊棘險阻,會承受身體上的痛苦和感情上的磨難。要知道,咱們兩個人,代表的不是我們自己,無論何時何處,必會有這樣打着各式正義的或冒貌正義地旗號,來與我們爭鬥,在這種時候,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寧可冒着名聲受損的壓力,去爲自己的國家和百姓爭取幸福。”
孫登輕輕掙脫我手:“表兄,我想去靜一靜。”
這大約是孫登第一次親手殺人,而且是殺一個貌似一心爲國的人。他總會有些心障的。但是,我卻不能不逼他去殺,他如果不能親手毀掉這所謂的江東血性,那這血性就會在他地身上生根,他就會轉而恨我。
或者,這就是上位者的無奈。但馬忠於我,只是一個插曲,我現在最重要的是想知道孫尚香爲什麼會病成這樣。她與周善倒底是怎麼回事。
但是,這些話我卻無法去問孫登,我總不能說:“你姑母有沒有在江東揹着我們又許了人家?”這不是找病麼,只怕孫登再想兩國和好,也要抽出馬忠胸上那口劍,反手刺向我吧。
碧珠閣中的人沒剩下幾人,且都是些外層侍衛。周善一死,孫尚香的事我又去問誰?可惜孫鳳去年出嫁了,此次沒有隨着孫尚香回來,不然的話,她一定可以知道她的事,現個我又到何處去尋她?
算了。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讓它過去吧。周善死了,她對他有情也罷,無情也罷,嫁過也罷。沒嫁過也罷,我都不去追究。不想過問了。現在,只要她身體好起來,讓我怎麼樣都可以。
和約簽完了,孫登等人離開了。但是這段時間,我卻一直守在孫尚香身邊,沒有離開半步,一切都是趙雲和諸葛喬等人代辦。孫登臨去時來到孫尚香病榻前。對我說道:“表兄,無論如何,你我簽下了兩國交好的盟約,我們這段時間,經歷了不少風雨。我希望以後地日子裡,咱們還可以守住這份承諾。”
我點頭道:“一定。”
孫尚香的病,來勢極猛,一連十天,發熱發燒,時好時壞。我衣不解帶的守在她的身旁扶侍她,熬藥嘗藥,號脈擦汗,甚至不懼骯髒的端屎端尿。雖然說有太醫、宮娥甚至還有關鳳在一邊幫着,卻還是把我累得瘦了一大圈。
病急亂投醫,白天扶侍她,夜裡我跪在院子裡,懇求上蒼,放過孫尚香,讓她好起來。孫尚香,她的哥哥是吳主孫權,她的丈夫是漢皇劉備,她本人又極其剛勇,男子不及,從哪方面說,她都應該是生活地強者,命運的寵兒,不應是個悲劇人物。可是她生在三國,卻註定一生被命運捉弄,無法自主——先是被周瑜設下的美人計,由吳國太作主嫁給了年過半百的父親,在入洞房前也沒有見過丈夫,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聽憑別人安排自己的終身大事,後來被其兄設計騙回,意在用我換取荊州。可憐她竟成了蜀吳之爭的政治工具……
而現在,又加上了一個馬上要成爲帝王的我。作爲她的兒子,作爲曾經一心想給她幸福的兒子,我又做了什麼?
夜涼如水,月在中天,我只跪得兩腿發木,眼前發黑。
身後腳步聲響,卻是關鳳悄然走來:“鬥哥哥,地上涼,你這樣日夜操勞,會受不了的。”
我張着雙臂,仰首向天,並不理會她。這是一個流傳在皇家地神聖的儀式,只有甘心以自己地生命來爲親人祈福禳奉,纔會使用這個方法。雖然我心底裡並不太相信,但我寧肯這一切都是真的。
好半天,關風幽幽的嘆了口氣:“我一直似爲,你是個特冷酷特無情,爲了國家,可以把一切那拋掉的人,想不到,你還有送樣溫情的一面。”
我依然保持着原來的姿式,只是因爲太累,雙臂和身體也開始搖動起來。
關鳳悄悄離開了。
而我以這個姿式,一直保持到天明。
不知是我的孝心感動了上天,還是太醫地藥起了作用,亦或是孫尚香命大,不應有礙。
她終於,醒來了。
但是,她對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走,我不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