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府陶大人,閉着眼睛坐在太師椅上。
他兩手十字交叉,置於胖胖的肚子上,手指來回動着。
只看,陶大人總是閉眼沉思一會兒,纔會再問上一句。
“上千人交手?”
“是,老爺,可想而知,場面一時難以控制。”
“唔,那死了幾個人?死傷的是百姓還是萬家那面的人?”
兩者的處理結果,是不一樣的。
死無辜百姓,無論如何,他作爲上級,都要出面且立即訓責處分宋福生。甭管宋福生的初衷是什麼。
要是萬家的嘛……
“沒有,只有受傷的。
聽說,凡是百姓在打鬥中,受些擦碰小傷的,會寧縣衙會給予銀錢補償,還讓郎中給醫治。
萬家那面的,郎中醫治是要算銀錢的,都算在了那些鬧事人的頭上。
另外,老爺,聽說會寧縣衙,也不打算給那些被抓捕之人供飯,需要他們的家人到縣衙交銀兩,十兩羈押餐夥費。”
“如若不交呢。”
“據說,那就餓着。”
“呵,好一個餓着,就不怕餓出大事。”
回話之人給他家府尹老爺分析道:
“這位新知縣應是在博弈,親人總是不忍心的,再多的銀兩也會交。拿準了和萬家沾邊的那些人魚龍混雜,混跡多年應是有些存項。想必他的目的不是爲餓死一兩個震懾給人看,而是爲銀兩。”
這分析說完,陶府尹心裡是怎麼琢磨宋福生的就不得而知了。
他在閉着眼睛。
或許會覺得會寧縣新知縣小家子氣,難怪是窮苦出身,要不然怎麼會連官衙的臉面也不顧,處處惦記繳獲銀錢呢。
或許會認爲,
宋福生繳獲是爲了豐盈自己荷包。你怎纔到就貪呢,還十兩、三百兩分幾個檔的貪。倒要看看你這銀錢最後歸到了哪處。
也或許會認爲,苦了這位新知縣。
自從戶部發文讓各級要節省公共支出,取消許多以前可以上報減免的費用後,說實話,各級衙門要是想做些事,都很難。
一文錢能憋倒英雄漢,也能憋倒他們這些父母官啊。
瞧瞧,看樣會寧縣衙明面上的賬目,已經沒有什麼公共支出的銀兩了,手下這位新知縣,才上任就要想辦法儘快解決。
“那萬家,已派人去將軍府啦?”
“應是去了,眼下也應是得了信兒。”
“劉大人知曉嗎?”劉大人是黃龍府守備。
“聽說,快馬加鞭趕去了將軍府,想必是爲及時探聽將軍的意思。”
“呵。”
府尹陶大人笑了下。
劉大人你爲守備,應受本官指揮,本官卻自從就任黃龍府尹以來,從未支使動你,只見你總是向將軍請示。
怎麼?
這回,會寧縣衙被聚衆圍攻,你不帶兵去支援,卻屁顛顛跑到將軍府聽令,是想聽令後,帶兵去護衛萬家那一衆兇徒,然後打壓保衛朝廷官衙的百姓?
好啊,如若你真敢如此,那也別怪本官會藉此機會抓住你小辮子鬧大。
守備啊,是時候該換了。
隔一會兒問一句,陶府尹將該問的問完,他才睜開眼。
一邊喝着茶,一邊踱步到書桌前,看向那封來自京城哥哥的信件。
信的內容,早就熟背於心裡。
天子門生分很多種。
一種是老百姓眼中認爲的,凡是進士及第就都是天子的門生。
這也已經成爲外面,大家認可的情況。
但聖上打破了這個墨守成規的規矩。
如若,聖上的心裡將這些進士及第都當作是門生,爲何單單隻親口提這位新知縣?
兄長說,當時聖旨上溢美之詞極多,殿試考卷也出自這位聖上門生之手,只是聖上並沒有詔見。
兄長還說,此人和陸家有些淵源,希望他做到心中有數。望他萬萬區分於其他知縣。
陸家。
二品柳將軍。
這倆也有淵源啊。
就是不清楚,柳將軍知不知曉,這位才上任就敢鬧出大動靜的宋知縣與陸家有淵源這事兒。
陶府尹皺眉。
而萬家出來的九姨娘,聽說柳將軍還對她極其寵愛有加。這都幾年了,還寵愛着。可見一斑。
“這幾日天氣時冷時熱,我老毛病又犯了。”
“老爺,屬下這就去給您尋郎中。”
“不,你跑一趟,去官衙尋張醫官。他上回給我瞧的挺好。”
——
此時,將軍府。
萬姨娘等啊等,盼啊盼,掐算着有多少時日未得見將軍,輪也該輪到她了吧。
她有十萬火急的事。
所以說,這位萬九姨娘,並不像外面傳的那樣極爲受寵。
只是打她之後吧,這將軍府再沒有進過新人罷了。
外面就傳,將軍好似收心。
而大家卻忽略了,納她之後第二年,將軍在納了好些位小妾後,夫人來了。
先不說那些,萬九姨娘終於給柳將軍盼進了院子。
也謝天謝地,今晚將軍是由她伺候。
“將軍,將軍啊!”
萬姨娘噗通跪地,哭的直打嗝。
以前將軍就說過,最煩女人梨花帶雨的哭樣,那一看就不是真傷心,假的很。
那不是訴委屈,那是撒嬌。
要是撒嬌,請好好撒。
那真想訴委屈,怎麼做纔不惹將軍煩?
柳將軍說了:
真傷心要鼻涕眼淚一起流,那才叫率真。
或是被氣到沒有淚,渾身抖着,卻嘴皮子很利,什麼狠說什麼,那才叫夠味兒。
這一套審美觀說出,也就使得將軍府的小妾們凡是哭訴,就能哭到要抽過去。
不過,今日,萬姨娘也是真傷心。
“這是怎的啦?”柳將軍笑呵呵的坐下,往嘴裡扔了一顆果脯。
小九小廚房裡做的果脯還是挺好吃的。
萬姨娘用帕子擦着鼻涕,哭的顴骨通紅說:
“是想您了,妾日思夜思的盼着,但實話說,妾眼下更盼着您來給做主。妾被氣的渾身抖,您看出沒有?簡直欺人太甚,一個小小的縣令,竟敢纔到任,就向妾的哥哥頭上扔污名。”
恩?新知縣,會寧的,好像就那裡來了一個不吧。
“你萬家又做了什麼,說來聽聽看。”柳將軍依舊不當回事的吃着桃幹。
他來這裡是放鬆的。
他問這個,也像是在問八卦似的。
但擋不住萬姨娘更會說。
萬姨娘說,宋福生被劫道,沒有面子,也是想新官上任三把火,就將這把火燒她哥哥頭上去。
爲什麼,因爲拿下她哥哥能立威啊,比抓一百個人都好使。
而事實上,她哥哥和強盜有關聯,被抓住小辮子借題發揮,只是認識那個搶劫中的一人,就被誣判是幕後指使。
“將軍,您是知曉的,會寧縣那地界,不識得妾哥哥的人,才奇怪吧?
將軍,有人好心提醒過,是妾的親哥,妾是將軍您的人。
讓那新知縣不能按頭就扣污名。
也有人伸張正義說了,不能是知縣就一手遮天。
給他分析過的,說人家萬家是能找到爲自己做主的人,萬家是能與鎮守將軍說得上話的。
那位新知縣卻說,將軍,您有沒有在聽呀!
他說,誰也不好使,本官想怎麼判就怎麼判。
還說不信邪,會寧這地界,它不歸鎮守將軍管。
不歸,還敢過來瞎指揮?
任何人,手敢伸長,他就敢將天捅破。會寧,他說的算!”
“沒啦?”
“有啊,將軍,然後他就報復啊。
爲了做給所有人看,這回更來勁兒了。
不僅將妾的大哥不問青紅皁白就上了刑,而且他作爲一名知縣,居然在縣衙門口,公開用銀錢招募打手爲他賣力,說打死不算。
妾的二哥三哥帶家僕們以及妾大哥的一衆好友去往縣衙,不過是想問問,你憑什麼說用刑就用刑,沒王法啦,不想讓那位新知縣將妾的大哥打個半死,怕出現先斬後奏的事。
就想着人手多一些,叫嚷着聲大一些,讓百姓們看看給那名縣令施壓,這樣的話,人手多一些,鬧大一些,那位新知縣就能有所顧忌。
要不然妾的大哥,嗚嗚嗚,將軍,就要活活被打死了。
想着施壓後,爭取鬧鬧嚷嚷拖一拖,哪怕只一日別打呢,好趕來給妾送信兒,由將軍出面給主持個公道。
哪怕妾的大哥真有錯,也要由將軍來判,而不是那個不分青紅皁白就上刑的芝麻官。卻沒想到……”
柳將軍沒了放鬆的心情,將手裡的瓜子扔回盤子裡,“沒想到怎麼。”
“這就要說回開頭,沒想到那位新知縣財大氣粗,五百錢五百錢招募不明真相的百姓。
將軍,您也知在百姓那裡,五百錢很重要。
人就是這樣,先爲自己着想,只要給銀錢,什麼黑心事不幹?
他就招募了許多人,上千人之多啊將軍,妾的二哥三哥以及大哥的一衆好友,就被按在會寧官衙那條街上打。
打的他們抱着頭,連連祈求說不敢了,說這就回家還不成嗎。
不行,那位知縣下令非要追着打,說是打的狠打的好的,還要賞給官吏當。就可想而知,妾的二哥三哥祈求都沒用了,那些爲做卒吏的人,拼着命的捶打他們表現。給打個半死啊!”
萬姨娘哭到跪不住了,哭倒在地上。
柳將軍站起身。
嚇的萬姨娘以爲將軍煩了她要走呢,爬着過來,抱住大腿仰頭哭道:
“將軍,妾求您了,救救妾的大哥二哥三哥。
妾的母親已經病倒,妾離家這麼多年,母親什麼都沒有求過。
每次見面都說,好好伺候將軍,這是咱們萬家三生有幸的事,不要爭搶,讓妾好好的。
這麼多年過去,她這是唯一一次相求,只求將軍做主,先讓妾的哥哥們出來,別再被隨意毆打。
那位芝麻縣官,他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他自然就不知曉將軍您。他真敢幹出先打死再說的事兒,不是有那麼句話?無知者無畏。將軍?將軍!”
萬姨娘還使勁晃了晃柳將軍的腿。
柳將軍揉着腦門,來後悔了。
女人家怎麼一個個這麼能說。
挺簡單個事,連哭帶說氣不喘,長篇大論,哪裡說忘了還能再續上,說的他腦仁疼。
好好好。
他得先離了這頭疼地。
“來人,讓鍾副尉去趟會寧縣衙。”
萬姨娘從二管事那裡使了銀子,打聽出來,將軍派出去的是鍾副尉,當即心裡一鬆,這位與她大哥甚是熟稔。
鍾副尉去就好辦了。
……
會寧縣的九品縣尉,腳崴了,從宋福生來上任就沒有露面,美其名曰形象有損,身體有恙,請了病假。
此時,鬧哄哄的一日已經快接近半夜了,他才命僕從擡轎子送他來官衙。
尋思過來親自探探風,免得僕從們一問三不知,只說縣衙還在燈火通明,總有官吏裡出外進。
他想來看看什麼情況,趁着新知縣在後院睡覺,問問同僚們怎麼夜深了還沒有休息。那個萬家幾位情況怎麼樣。黃龍府有沒有口信或命令。
轎子離官衙百十多米遠時,縣尉忽然叫停,“快快快,速擡我回去,燈籠滅掉。”
遠處,幾十上百匹馬蹄聲同時傳來,半夜三更,那是非常瘮人的。
讓縣尉覺得,好似是要抄家般。
哐哐哐,砸門聲響起。
錢佩英躺在宋福生懷裡先動了,推了推打呼嚕的宋福生:“她爹?”
隔壁的米壽,軲轆一下坐起身,自己揉着心口,還有些沒清醒,自言自語道:艾瑪,嚇的我心直抖。
一刻鐘後,連阿爺都起來了,披着衣裳很不放心的招呼家裡的漢子們,“去,都跟福生去前院。”
然後自個就要去放皇上牌匾的屋子,打算關鍵時刻抱出去。
黑燈瞎火的,還撞上門框。
坐車趕路,就夠老爺子受的,大半夜的又被嚇醒。
宋茯苓急忙去扶,“太爺爺,您沒事兒吧?”
“誰呀?是胖丫啊?太爺爺都沒認出,眼冒金星。”
當宋茯苓和馬老太她們都趕去前院時,就看到她爹在掰扯說:“鍾副尉,本官想和你細說一下詳情,以便您回去向將軍稟報。”
“你不用細說,我已瞭解。”
“你瞭解的可能不是實情。”
“這幾人,我帶走,是不是實情,不是你說的算。
對了,宋知縣,聽說,你招募私兵,還用卒吏的名額誘使百姓追打無辜者,本事大得很。”
萬家老大老二老三被柳將軍派來的人帶走。
那是正規軍啊,誰也不敢上前攔。
火把影影綽綽,馬蹄聲漸行漸遠。
感覺縣衙一下子就蕭條了,所有人都不再出聲。
正在熬夜審理案情的呂縣丞,站在牢房門口。
秦主簿在心裡想着:完了,他還有好嗎?是他在記錄那些好漢們的名字。
一股強風飄過,有幾片樹葉正落在宋福生官帽上。
宋茯苓微皺眉:來的那位鍾副尉,還有背後大佬柳將軍,在明知道她爹是天子門生的情況下(絕對明知,那是二品大將),還不當回事。
也是,柳將軍纔是那個最能與皇上說得上的人。還給她爹扣了污名,私募招卒吏。用錢招募。
馬老太倒是不慌不忙,她覺得施展文采的時候到了。
三兒要是實在不中用,她就該給京城老姐妹長公主寫信了。
唉,就她這個寫字水平,看來馬上就得回去寫啊,今晚給米壽揪她屋睡去。一筆一劃得寫至少一宿。
“都瞅啥呢,三兒呀,帶走就帶走唄。明兒的事明兒再說,回去睡覺。”
馬老太說完就走了。
引得秦主簿十分好奇伸脖子看她,這位就是知縣的娘?
“老秦。 ”
“噯?噯,屬下在。”
“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你讓兩位牢頭盯着些其他人,別以爲這就有了盼頭再鬧事。”
“是,大人。”
宋福生打算明日親自去趟將軍府求見,求見完再說。又和呂縣丞對視一眼,這才轉身回到後院。
第二日一早,柳將軍纔打完拳回來,鍾副尉正要向他稟報已將萬姨娘的哥哥們帶回,大管家臉上帶着喜氣過來稟報,“老爺,信。”
只看信上,打頭就是陸畔的私章。
柳將軍不可置信。
不是在前線?上回見,還是沒去前線那陣,特意巡視到邊境來看看他。
柳將軍大笑着拿着信進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