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生感覺到有人碰他肩膀,回頭一看是二鵬子。
二鵬子指了指木箱子。
這是他家的,準確說是他這一房的,老丈人當年給媳婦的陪嫁。
晚上轉移那陣,他想着那箱子是念想,就給箱子抱了出來。
裡頭也沒啥,就是幾件衣裳,示意宋福生給已經睡着的米壽放在箱子上睡覺。
宋福生看了眼懷裡的孩子,先讓閨女將他身上披的帶被罩的防潮墊鋪箱子上,然後纔將米壽放在上面。
茯苓脫下自己的粉花棉襖給弟弟蓋上。
她不冷。
八月的天,要不是娘非說後半夜會冷,她纔不穿棉襖。
米壽一到了箱子上就蜷縮起身體,宋福生給他掖掖棉襖,他還像說夢話似的嘀咕句“別巴拉我。”
二鵬子聽見後笑了下,眼中有即將也爲人父的期待,用氣息道:“平時不注意,一晃眼,他就這麼大了。剛來那陣,好像個頭不高。”
宋福生給米壽小吊辮解開,讓孩子能睡的舒坦些,也小小聲笑着回道:“恩,可不就一晃眼?我現在都抱不動他。兩年前那陣,我揹着他走,能一天走幾十裡地,現在指定是不行了。”
二鵬子又看向宋茯苓,“你放心,你爹這面,我們能照應。”
雖然又有幾口大箱子空了出來,是油棚子裡其他戶人家的。
好幾個漢子站了起來,他們不坐了,將幾口箱子拼湊一下,讓團長閨女也躺在這上面睡覺。
但是二鵬子認爲,團長閨女畢竟是大姑娘家了,咋能躺在這裡睡覺呢,不好看不是?
村裡甭管怎麼沒地方,也不會少了團長一家休息的地方。
而團長今晚在棚子裡,是擔心別有什麼事,想在這裡守着,他們早先有勸過。
宋茯苓笑着擺擺手,“我不困,你們快坐吧。”
宋福生也說,“坐你們的。”
父女倆找了個旮旯坐下,小聲嘮嗑。
“咋不睡呢,你不是雷打不動嗎?”
“換地方睡不着,”事實是茯苓想上廁所,但是沒找到任公信家尿桶在哪裡,乾脆披上蓑衣出門,找了個伸手不見五指黑漆漆的地方,來了一發。
這麼折騰一番,屁股再沾些雨,她就清醒了,不如來溜達溜達。
“你娘呢。”
“我娘睡的都打呼嚕了。”
宋福生笑了下,他媳婦就是有福氣。
“爹,我覺得我又會生蝨子。”
“怎的呢。”
“任公信家那鋪最大的炕躺二十個女的,有的人她……反正,人多,屋潮,味也不好,我不生蝨子,咱們家人也會有人生蝨子,然後傳給我。”
宋福生看了眼女兒烏黑的頭髮,“沒招了,就這條件,咋整,等完事兒,再買藥吧,啊?對了,閨女,咱們回村,你怨爹沒?”
“我怨你幹啥呀。”
“那?放着陸畔的私宅不住,那裡還有丫鬟伺候着,想睡牀睡牀,想睡炕睡抗,你指定得不了蝨子,還能被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宋茯苓用胳膊撞了下她爹:“是您後悔了吧?”
宋福生扭頭看女兒,憋不住笑:“啊”。
越危險越後悔,他何苦來滴。
“我就知道,爹,你乾點兒好事就想打退堂鼓。”
“我在你心裡是那樣的嗎?我沒有吧?”宋福生納悶:“我可一直勇往直前來着。”
宋茯苓白了一眼她爹,“而且你剛纔指定還想過,成績會晚下來吧?”
宋福生半張着嘴與女兒對視,臉上有吃驚,有被猜中,尷尬到不知該誠實回答還是撒謊的笑,最終:“啊。”
“哈哈,爹,你別這樣好不好?你怎麼對考試那麼沒有自信,
你不是說考的挺好嗎?”
“我說實話,我以前也覺得自己答的挺好。”
這東西就是這樣,就怕一瓶不滿半瓶亂晃,這樣的人是很痛苦的。因爲你還知道自己不會,你還必須要考試。空瓶的和滿瓶的都快樂。
“那種痛苦,閨女,你真沒有過嗎?看着那題熟,絕對學過,也確定自己答不出來。”
父女倆坐在靠門口那裡聊的歡,引得油棚子裡沒睡的都看向他們。
這是第一次,村裡人近距離觀察團長和他閨女的相處。
以前想看也見不着哇?
人家閨女不咋出門,寧可玩泥巴都不怎麼來村裡串門嘮嗑。
尤其是和團長在一起,更是少見。
團長忙,當過官,應酬多,外面買賣一大把,這又科舉。
所以此時這些人見着,油棚子裡還都是漢子們,他們嘴拙。
該怎麼形容呢,雖然聽不清在聊些什麼,但是隻看那對父女倆並排坐在一起的背影,就感覺心暖和。
是他們從沒見過的爹與閨女的關係。
人家宋福生家的女兒才叫小棉襖吧?
反正人家那閨女指定不是賠錢貨,指定不是那種嫁出去了,一年半載都不會回村看爹的閨女。
二鵬子在這個基礎上還有另一種看法,也是團長做到了,是個好爹。
這人啊,二鵬子發現,基本上有真本事的人,會各方面都很好,家裡外頭。就沒見過家裡亂糟糟,還能讓日子越過越好的,好也只是表面,早晚會不行。
或許是閒着也是閒着,二鵬子甚至想到如若媳婦給他生個閨女,不是期盼已久的小子,他該怎麼當爹?
他望着宋福生的背影,還琢磨過甭管媳婦生啥,他都要向宋福生看齊,然後生完給這個災年熬過去後,他想分家,哪怕家裡生氣,啥也不分給他。
“那個,團長大侄子,”就在這時,一名老太太頂雨來了油棚子。
“是五福嬸子啊,來,坐。”
五福嬸子一臉意外,仰頭看宋福生:“你知曉我?”
“瞧您這話說的,一個村裡住着,我能不知道嘛。您家老三叫三貓子是不是?是我姐夫手下。”
“哎呀,是,沒想到你這麼忙,還能記得我。
那個啥,團長,我沒別的意思,你叔不讓我來問,可是我這心沒底。
其實昨兒見到你就想問來着,被你叔給罵了一通硬憋了回去。
這不嘛,睡着睡着,惦記三貓子睡不着,他走到哪了?”
提起這個,宋福生髮愁:“嬸子,村裡不止你一家小子去鏢局幹活,外村更是不少。你們沒來問,我也知道你們急。我也急。我說不清啊。”
“怎的呢。”
“正常來講,像我姐夫早出發那趟應該回來了,你家三貓子就在那隊伍裡。
可是咱不知曉外地下沒下大雨,他們路上會不會被耽擱。
不過,你老放心,他們只要到了奉天,即使城門進不去也能收到信兒,啊?
我那裡留人每日跑城門,會收到消息先回家的。”
“是是是,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真沒別的意思。
你叔也說過,這年月,做啥沒危險,出去給人背木頭還有砸斷腿回來的,這不是自己樂意掙那份錢嗎?又沒人逼着,倒是我們爭着搶着要去。
可是,我這當孃的不就是?團長你別誤會就成。”
宋福生點點頭。
打發走五福嬸,宋茯苓問:“爹,不能出什麼事吧?咱們家可是過兩三個城池就有落腳點。”
“不知道。不過,你幾個伯伯叔叔野外生存技能比我強,走過野路上過戰場,就差翻沼澤地了。現在給他們練的,方向感也比我強。我主要是擔心這雷電和泥石流。”
宋茯苓聽完搖頭:“這買賣不好。”失聯,走的太遠。
宋福生雙手環胸站在棚子口,望着外面的大雨說:“好不好,不讓幹估摸都不行了呢。讓你富貴叔回來,他第一個不幹,去過京城,那傢伙,心也野了。”
還說,這趟回來給他帶好吃的。
富貴那人,可以說,目前是宋福生的第一心腹,比起親哥哥們都重。四壯是武力第一心腹,敢將命交給四壯。
如若有一天需要離開這裡,他想,他會將富貴一家和四壯帶走。
就在宋福生惦念着這些人時,鏢局那些人已經離奉天城越來越近了。
並且是三支隊伍彙集。
之前,在七日前。
打頭的田喜發隊伍,在山上埋土包躲雨時,獨眼宋福壽帶領第二隻隊伍也上了山,走不了啦,爲躲雨。
“你們騾子呢?”咋只有人回來。
“牲口直接就留在幽州城了,我一看情況不好,那裡下暴雨,咱人行,怕騾子受不住。郭大哥帶領人留下喂騾子,等天好再趕回來,就是晚回來幾日。”
田喜發羨慕的,和一臉雨水的王忠玉對視。
他們返回的早,那時候還沒下雨,哪想到走一半會這樣。
帶着騾子,快趕上拖家帶口了。
沒辦法,只能上山,埋土包藏人,讓騾子住進用大樹葉子、砍下的樹枝、雨布臨時搭的棚裡躲雨。
“你們還有多少口糧?”
“你們這是躲幾日了,彈盡糧絕啦?”宋福壽招呼手下:“上列巴。”
就這樣,宋福壽這隻隊伍,也跟着在田喜發他們,在山上躲了兩日,且冒雨下過山,想看看路對面的河。
那魚,直往外竄,要不要撈魚吃啊?嘴裡淡出個鳥。
正要返回山上,自制傢伙什扎魚吃時:
“前方是何人?!”
“我是宋福生!”
宋富貴猛的甩了下溼漉漉的頭髮,樂了。
“我是宋福生”,是千里馬各支隊在路上狹路相逢時的密令,見面看不清時先大吼一聲,對得上就不用警戒,免得麻煩。
要不然人多,誰知道那一幫漢子是幹啥的,別到了跟前兒猛的撲上來搶貨。
而且,這密令,宋福生本人並不清楚。哪想到兄弟們會膽肥的,還敢編排他?
宋富貴用獸角,長吹一聲,這叫鳴角收兵。提示後面衆兄弟不用掏刀,也是在提醒對面,“我是友軍”。
這個,是他們從真正的戰場上,從陸畔那裡學來的。
兩方見面,在路上說話。
幹啥呢?
要扎魚。
宋富貴:瞅瞅宋福壽你矇眼睛的布,溼的都直滴答水,還惦記吃吶?個饞鬼,趕上你老哥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扎個屁魚,這麼大雨,不趕緊回家在磨蹭什麼?”
“閃雷電。”
“閃啥也要先回家,你都能不怕雷電要吃魚,還怕趕路嗎?”
幾個支隊領導立即碰頭,通過舉手表決,意見統一,全票通過,冒把險吧,雷劈着誰就算誰倒黴,只因他們很想盡快到家。
越是這樣的災天,越是要趕緊回去。
不知奉天城的天氣情況。
不知福生兄弟人手夠不夠用。
不知家裡的老人孩子媳婦們怎麼樣。
浩浩蕩蕩的三隻隊伍,一個個漢子在雷雨中前行。
密佈的雨,迷了他們的眼。
沒有宋福生在旁邊嘟囔,富貴他們早就將沒得大用的過濾包扔在幽州城,在趕路時,渴了就張嘴沖天接雨水,喝一肚子冰涼的雨水。
有人反應說,頭,怎麼越喝越渴。
幾個領隊的打頭走,也不分是誰的手下,集體回眸吼:“別特孃的嬌氣,渴說明喝的還不夠多。”
至於吃的?就是大列巴。
油布包着口糧,餓了一人分一塊。
“頭,我強烈要求,換個人分口糧。”
“你怎的啦?”
“我要受不住了,每次打開油布給衆兄弟們分糧,我都能看見你買的驢打滾。”
宋福發立馬當回事兒給辦了,給換了人分口糧,“那個誰也不準碰,那是我買給你們總把頭的,”從京城特意買的。
“你買驢打滾啦?”田喜發問富貴。
“你不會也買了吧?”
“啊,哈哈。”喜發買給小舅子和孩子們的,買了很多。
宋福壽接過話,說田喜發:“姐夫更摳門,我帶隊上山那陣,他們都沒啥吃的了,他也不給驢打滾往下分分。”
使勁擼了把臉上的雨水,又說:“那玩意兒好吃嗎?等天涼些的,誰也別買醬肘子,看我給買醬肘子。”
沒日沒夜的趕路……
“福生!”
“兄弟!”
“我們回來啦!”
算上從任家村被招工到鏢局的,一排排漢子出現在村口。
村裡人本來正在說着:“完啦,我家那包被衝下來了,你看看那飄着的就是。”
“哪個?我只看見紅褲衩了。”
是誰的?
宋九族個個心明鏡,指定是他們內部的,因爲做成那樣全是學錢佩英。
葛二妞半張着嘴,宋福生大伯急忙拽了下老婆子的手,是他的,可不能說出來,要不然老不羞。他穿紅的不爲美,爲辟邪。
這不嘛,漢子們就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