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氣的臉通紅,在心裡不停地罵大嫂汪氏。
孩子纔多大,當大娘的竟然上手掐,你說那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兒?
無奈在這節骨眼兒,連和大嫂吵嘴都不敢吵。
怕吵起來,她男人更遷怒,張嘴就讓她滾回孃家。
這就叫被人抓住了錯處。
孫氏問女兒:“還有哪裡疼?快給娘看看。”
“娘,不疼了,你別哭。”
就在這時,孫氏的兒子一身雨水騰騰騰跑回來。
半大小子氣沒喘勻就道:“娘,我爹說要和你和離,說再不受姥姥家的氣,大伯和三叔同意。太爺不能說話,不知曉是咋想的。祖母牙漏風,沒太聽懂她說啥,但看那樣子好像也是同意。”
孫氏當即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啥?都同意?合着我這些年累死累活沒一個人念着好。”
心裡只剩一個念頭:完了,要是都同意,一切都完了。
即便那日她孃家幾個哥哥也吃了大虧仍過不去。
她這是什麼命啊。
即便有天大的錯,她也給老朱家生兒育女,她男人、她婆母卻沒一個顧念往日情分,爲口氣就要不要她。
那她的孩子們,她還能見到嗎?
孫氏趕緊一把抓住倆孩子的手,想說娘要是被攆回孃家,你們就會有後娘了,到嘴邊的話卻硬生生憋了回去,怕嚇到兒子閨女。
而且她要是成爲棄婦,別看孫家就她一個女兒,她要是真到了被趕回孃家的地步,即使爹孃能容她,嫂子們能容下她嗎?
孃家嫂子們爲她打架行,但要是養她在家裡待着卻不行。棄婦的名聲影響到侄子侄女們的名聲更不行。
她還不到三十歲,往後幾十年又該怎麼辦。
到關鍵時刻,孫氏才發覺,孃家並不是那麼可靠。
孃家給自己家禍害完拍拍屁股走掉,卻讓她沒了家。
“娘,你怎麼啦?”
孫氏忽然啪啪扇起自己大嘴巴子。
像得癔症般,一邊不停扇自己,一邊後悔哭道:
“讓我嘴欠,咋就那麼欠登,回去和孃家抱怨那些破事兒有啥用,孃家能讓朱家再重新分次家嗎?”
又悔不當初道:
“就賴你姥姥,我那麼囑咐讓她別和別人說,那事兒和別的不一樣,她還是和人說了。你姥姥姥爺這叫疼我嗎?她們稍微爲我這個女兒想想,那天咋就不能承認說了瞎話。你舅舅們又憑的是啥動手。那都欺負別人家欺負習慣了,卻不想想這是他們妹子的婆家。他們打上門,我還能不能過了。還有你那幾個舅母。”
孫氏滿眼淚,恨聲發誓:“指定一個個沒做好豆腐,都不是個好餅。要是給我家真攪合散了,我準饒不了她們。”
孫氏的兒子急忙去攔住孫氏的胳膊讓別再打嘴巴子了:“娘,我沒說完,可是四叔不讓和離。”
本來孫氏正罵得來勁哭的歡,聞言不可置信的擡眼:“嗝?”
“是真的,娘,四叔給我爹罵了,說他不考慮我和妹妹。”
孫氏的大兒子已經稍稍知曉點兒事,記得只有四叔提了他們。
還是四叔靠譜,沒讓他和妹妹,爹一個家,娘一個家,剩下他們兄妹倆成了多餘的。
“四叔還說,姥姥家打上門沒瞧得起我爹,裡面也有我爹的錯。以前你倆總去姥姥家佔便宜,人家纔沒瞧得起咱。”
孩子說完,盯住孫氏眼睛道:“娘,我四叔說的對,咱家姓朱,你往後再別去我姥姥家拿東西,不吃他家那口飯能饞死不?爲啥要讓人瞧不起俺爹?”
好半響,孫氏摸着倆孩子頭纔回應:“知道了,再不去拿東西。”
像是柳暗花明一樣。
像是被宣告死刑又被豁免一樣。
其間起大作用的還是堂弟朱興德。
孫氏以爲朱興德那天打她孃家哥哥們打的那麼狠,會是最恨孫家人的。
平日裡,她和小稻掐架嘴不饒人,總擠兌小稻。還有那次分家也差些和四弟妹打交手,朱興德嘴上不說,她以爲小叔子心裡會最膈應她這個二嫂。
卻沒想到,到這種時候,在沒一個人替她說好話的時候,是最意想不到的小叔子爲她出頭。
並不是她抱有希望的三弟,和這幾天一起幹活的三弟妹。
更不是看孫兒面子的婆母。
是四弟兩口子。
可見,以前她有多眼瞎心瞎。
孫氏眼裡含淚,正坐在炕沿邊感動得一塌糊塗,朱老二回來了。
朱老二推開門,他還沒等說出啥呢,他媳婦當着孩子面前就撲了上來。
簡直是生撲。
朱老二不停往外扯孫氏,孫氏就像要賴上他似的抱得越緊。
“他爹,我錯了,真錯了。
我這張破嘴,以前傳話不覺得能咋樣,可這回我真吃着虧了,再往後,咱家啥事兒我都不朝外說。
這回我真知曉誰家再好也不如自己有家。
而且當初我是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那時只尋思那是我親孃,和親孃講講沒啥,就抱怨兩句小姑子不省心,沒想到他們真給我傳出去了,給咱家惹這麼大禍。
我早知有今天,我給嘴上縫上都不會說,是真的。
他爹,嗚嗚,你看看孩子們,你再看在我當初嫁你就圖你這個人,別的啥也沒圖的面子上行不行,饒我這一回吧,咱倆好好過日子,我再不作妖了。”
孫氏終於鬆開朱老二的胳膊和脖子,又變成急慌慌抹把淚就要收拾東西。
一邊收拾包袱皮,一邊滿臉淚痕急道:
“我知道你咽不下這口氣,他爹,你放心,其實我也咽不下。
那天我那麼拽我大哥都沒拽住,他就跟打冤家似的,給我這個親妹子甩個大跟頭,幾個嫂子更不是個好東西,來咱家幹架還能像搶豆吃的,他們一點兒也不考慮我。
我要回去問問我爹孃,問問我哥嫂們,他們這是盼着我死是不是?
他爹,這幾天你不在家我早就想好了,就假裝你不要我,我要回孃家住兩天非和他們好好掰扯掰扯。
我不可能讓你在這個家擡不起頭,更不可能讓你出門被人罵窩囊,我回趟孃家給你個交代,讓你裡子面子都好看。到時你和大哥還有小姑子就說,替他們出氣,給我攆回孃家了。
只是……”
孫氏挎着胡亂收拾的包袱,忽然捂臉大哭起來:
“只是那是我爹孃,我和你說心裡話,事情變成這樣,起頭賴我,我不耍賴。可最難爲的也是我,我真不能把他們老兩口咋樣,我至多回孃家作作我哥嫂。他爹啊,我都不敢將爹孃氣病,氣病了我心疼,他們生養我一回,那是我親爹孃,哪怕你再生氣也不行。”
朱老二聽到這,才喘出那口長氣。
還是那個人,沒換芯子,看來說的也是心裡話。
他之前以爲媳婦連續一出出的要瘋了呢。
孫氏沒得到迴應又崩潰道:“不過,你還得答應我,咱倆可是假裝的你不要我,我回孃家也只是住兩天嚇唬嚇唬他們。等我回來,戲做足了,你可得讓我進門。”
兩個孩子跟着哭打商量:“爹,那就不能不假裝嗎?娘剛纔都扇自己大嘴巴子了,她真的知道錯了,爹。”
朱老二沒吱聲,卻一屁股坐在屋地中間的小板凳上,抱住了頭。
事實上,他眼下沒精氣神去聽孫氏那些認錯的話,滿腦子全是四弟數落他的話。
原來,他也有錯嗎?
原來去老丈人家今兒拎回糕點,明兒特意讓衣裳沾大米粒回來,被人問到他還覺得挺驕傲,卻在兄弟們眼中是個沒出息的大笑話。
可想而知,從老丈人家沾回大米飯粒的那些日子,外人又會是怎麼看他的呢?
他好像今天才清醒。
孫氏沒得到朱老二的迴應,心更虛了。
也是上來那個軸勁兒,認爲沒吱聲就是默認讓她這麼去辦,自己要是這麼辦完後,這事兒就能翻篇了。
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孫氏擤把鼻涕抹炕沿下,自動自覺哄孩子:“不用商量你們爹,也別哭了,你羅叔還在隔壁唸書呢。看動靜太大,你四叔該不高興了。娘過兩日就回來,你們別哭別鬧,娘不能扔下你們。”
說完,胳膊挎着包袱,瞅眼朱老二就走。
孫氏剛要推開門,朱老二終於出聲道:“去哪,外頭下大雨,天又這麼晚了,你想走回孫家屯?”
“他爹!”包袱啪嗒掉地。
孫氏一個箭步奔了回來。
沒一會兒,恍惚聽到朱老二的聲音,而且是朱老二帶着哭音說道:
“當時打架我就沒下死手,你知不知道?
結果你幾位哥哥卻下死手。
我才知道,他們沒把我這個妹夫當人。
去縣裡一路上,你知道我被娘捶了多少回?
她捶的不疼,可我心裡是真難受。”
一個大老爺們抹起了眼淚,向媳婦訴屈道:
“那郎中給大哥看病,那叫腦子嘩嘩淌血,你不知道,我當時心都突突,真怕郎中說出邪乎話。
大哥要是有個好歹,大嫂和大哥家那一房孩子又該咋整?
娘掏治病銀錢時,我也不敢瞧她臉色,這一下子就是少小十兩銀錢,你讓我怎麼面對大哥大嫂還有三弟和三弟妹?咱們這大房可沒分家,等於是讓大哥不僅身體遭罪,錢上也要跟着吃虧。
剛纔,我又聽說小妹被那流言蜚語逼得上過吊。
我不給交代,我有臉嗎!
回家連爺見我也沒個正眼,我更是心裡堵得沒條縫。
所以我是真回不過神,啥冤啥仇,即便我這個妹夫平日裡讓岳父岳母和幾位舅哥很是看不上了,也不能這麼禍害我吧,差些給我大哥打傻,給我小妹逼死,那是人命,我能不和你離嗎?
再說,外面都知道你老孫家打上門,我窩囊丟人沒事兒,往後我哥哥弟弟們在外面咋整,嫂子弟妹們也會以爲我離開你像不能活似的。我屁都不敢放,回來就消停和你過日子是不是?我不要個臉了嗎!”
“我明白,明白,”朱老二從來不哭,這冷不丁一哭徹底將孫氏哭毛。
孫氏心軟成泥一般,捏不成形狀,更加咬牙下定決心:
“他爹,就讓我去吧,頂雨回孃家越慘越好,才能嚇唬住我哥嫂們,那纔像是真的被休回孃家。他們要是往回攆我接着和你過,我就讓我大哥掏銀錢,能要回多少我都給你。你看着給大哥或是給娘,都給小妹我也不管。往後和你過日子,我再也不耍小心思了。”
倆孩子也撲上來抱住朱老二,讓爹別哭。
四口人抱到一起,頭碰頭:“爹,俺們再也不去姥姥家了。”
外面,房檐頭下的朱老大:“……”
艾瑪,這一家子真感人。
整得他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形容此時此刻的心情了。
這老二家唱大戲呢,戲可真多。
可要說朱老大偷聽完這一出出沒反應,那也是假的。
當他聽到二弟一口一句提大哥,提起心裡的那些難受愧疚,還有老三告訴他,老二在縣裡那一日都出去扛大包了,扛大包不算啥,可手指頭不能動卻拎一袋袋麻袋……朱老大嘆口氣,唉,行吧。
殺人不過頭點地。
弟妹還會主動回孃家作一作、說一說這個道理,也就可以了。
總是不能兩家再打一頓。
一方面沒空。
另外也沒有再打的必要,那天德子就打贏了,已經分出勝負。
更何況看在侄子侄女的面子上,老二媳婦再不好那也是親孃,總是比二弟重找個媳婦的強。那樣的話,可能會更糟心。
“大哥,我二哥呢?還看不看手指頭啦,那頭等着吶。”
朱老大習慣性想一拍腦門說“瞧我這記性”,被朱興德及時攔住。
才花錢看好,還拍?
“大哥,看來你腦子是真壞了。行了,我回去正好叫一聲。”
孫氏推開門與朱興德走頂頭碰,眼睛哭的通紅精神卻看起來不錯,見到朱興德就激動道:
“他四叔,你來啦,是找你二哥嗎?他在屋呢。那啥,他四叔,我想告訴你一聲,我這就頂雨回孃家,我不可能這麼拉倒。我即使要不來大哥看腦子和賠給小妹的銀錢,我也非得讓我孃家來登門賠句不是,非得讓他們認下說小妹的話是扒瞎。你看這麼辦成不成?”
朱興德眼神閃了下,心裡納悶:你和我彙報什麼。
朱興德還不知道,他攔着不讓和離被二房侄兒偷聽了去。惹得他二嫂現在拿他當“自己人”。
孫氏也不用朱興德回答,說完就披着油布要風風火火離開。
離開前還特意囑咐道:“四弟,我已經和你二哥說完了,讓他今晚帶孩子們去三弟那小屋住。我這屋最亮堂,你讓咱家小妹夫住我們這裡,消停看書,就這麼定了,我走啦。”
緊接着,朱老二又從朱興德面前刮過:“他娘,你等等我。”
“我不是說了嘛,我自己回孃家纔像是真的,你快回去吧。”
“天這麼晚了,那我送你到孫家屯村口就走。”
不提朱興德微挑下眉。
只說白玉蘭,被這一出出都看得眼花繚亂了。
這老朱家真像那唱大戲似的。
這是又唱的哪一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