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在主帥的位置上,聽到腳步聲後,擡起了頭。
這是一張極其俊美的容顏,顛倒衆生這四個字用在他身上也不爲過。
可他出色的從來都不是容顏,而是一身的膽魄和武藝。
四方王爵之首——
燕王,鶴迦!
“將軍!”小將單膝跪地,抱拳拜了拜,低聲道,“南疆那邊傳來消息,楚王殿下已經……”
鶴迦只是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長槍。
這把長槍是他十歲到神策軍時,神策軍的掌門元帥贈予他的。
這把長槍陪了他數年,槍柄上盡是斑駁的痕跡,有些血跡已經滲透進其中,徹底無法抹去了。
很長的一段沉默之後,鶴迦才淡淡地說:“本王知道了。”
見他如此平靜,副將的心裡卻越是難受,他哽咽了聲:“將軍,那我們……”
將擦拭完畢的長槍放下之後,鶴迦才說了一個字:“打。”
兩人並沒有發現夜挽瀾,她忽然意識到,這恐怕是青雲佩記錄下來的影像,而她無意識開啓了這段影像。
因爲這個時候的鶴迦她是沒有見過的。
比起陪在她身邊的鶴迦,面前的男人的眉宇間添了幾分疲憊,雖然他的面容還很年輕,和二十出頭時沒有什麼區別。
但卻成熟了不少,是經歷過時光和歲月沉澱下來的。
這是神州歷1723年,她死後六年的寧朝,也是……鶴迦故去的那一年。
不僅僅是燕王,她的所有親人都死在了這一年。
“十五萬兄弟們,現在只剩下了五萬人。”副將聲音艱難晦澀,“不是北陸的人,也不是西域,將軍,我們根本不知道敵方的任何信息啊!”
是誰入侵神州?
是誰殘忍地殺害神州人?
兵書言,知彼知己,才能百戰不殆,可一切未知,怎麼打?
“那也要打。”鶴迦的口吻不容置疑,冰冰冷冷,“王叔已隕,南疆沒守住,如果西北也守不住,鳳元將背腹受敵,難道要讓姑姑上馬打仗?”
神州有三個重要的關隘——西北大漠,南疆叢林和東荒平原。
分別由燕王鶴迦、楚王項擎天和秦王花映月鎮守。
這三個關隘無論破了哪一口子,對內陸的百姓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副將深吸了一口氣:“將軍,東荒一直沒有消息,不知道是敵人未去東荒,還是秦王殿下也……”
“不必聯絡了,他們自會明白。”鶴迦擡手,“取一片嶺玉來。”
“是,將軍!”副將很快將一片嶺玉遞上前。
嶺玉是燕山特產,十分的輕薄,和紙一樣。
鶴迦沒有拿筆,而是將內力逼入手中,用指尖在這片嶺玉上開始寫字。
夜挽瀾走近了一些,能夠清晰地看見鶴迦寫下來的字。
【小瀾,雖然你已經收不到這封信了,可我想,有些事情還是寫下來,或許才能夠被永遠銘記住。】
夜挽瀾的神情一震。
鶴迦不善言語,但的確很喜歡寫信。
她在都城鳳元輔佐寧昭宗的時候,便會和鶴迦通信。
她將鶴迦寫給她的信全部整理好收到了匣子內,死前也曾請求鶴迦將這些信件放入她的陵墓中。
只可惜死後的事情她並不知道,如今也不知曉她的陵墓在何方。
【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如此慘烈的一幕,前天,那些人穿着刀槍不入的鎧甲,與烈火一起從天而降,而後我只能看見鮮血和屍骨。
王叔所在的南疆經受的攻擊比起爲兄這裡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時候,他已經去找你了吧?
我知道你對王叔有怨言,永樂還沒出生前,你是當時唯一的女孩,又跟着我在宮外受難太久,回宮之後,父皇和姑姑他們也都對你珍重至極。
王叔也十分喜愛你,只不過他的方式令人哭笑不得,偏偏喜歡捉弄你,在你睡着的時候給你臉上畫了鬍子,害你去上課的時候被少傅罵了一頓。
我還記得冬天的時候,他又從背後接近你,將雪球塞進你的衣服裡,被父皇大罵了一通。
不過你肯定也不知道,你走的時候,他匆匆從南疆回到鳳元,哭了好久,不過,這個誤會在下面也能解開,解不開的話,我來當這個和事者。】
鶴迦內力深厚,嶺玉雖然堅硬,但在他的指下卻和豆腐一樣。
夜挽瀾靜靜地看着,她彎下腰,伸出手想要撫平鶴迦緊皺的眉心。
可手卻這麼穿了過去。
這是鶴迦死前的影像,不是現實,而是已經埋葬了三百年的歷史。
鶴迦全然未知,繼續書寫。
【小瀾,我這兩天也在不斷地問自己,如果我是你,我會怎麼辦?你雖體弱,但用兵如神。
小時候哥哥就給你說,你坐皇位,我幫你穩固江山,誰欺負你,哥哥就幫你打回去。
可是很遺憾,還是要失約了。
我不知道這一次的敵人到底是什麼由來,也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他們見人就殺,見物就毀。
十年來,我從無敗仗,你去後,我也只想死在戰場上,好早去陪你。或許馬上,哥哥就可以和你見面了。
——鶴迦絕筆。】
寫完最後一個字,鶴迦放下筆,將嶺玉又遞給了副將。
“這幾年,將軍給公主殿下寫了不少信了。”副將想要打破凝結的氣氛,“公主殿下收到將軍的信,也會很開心的。”
恍惚間,夜挽瀾擡起手,發現她竟是流了一臉的淚,手上溼漉漉一片。
鶴迦沒說話,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幾個心腹都跟着鶴迦打了十幾年的仗,深知他和永寧公主手足情深、骨肉難分。
副將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只可惜公主不在,否則……”
鶴迦的眼神微微地變了變,捏緊了嶺玉的一角。
上一任太素門太上長老曾於夜裡觀星,窺探天機,在坐化之前留下了一道讖(chen,四聲)言——
永寧公主不死,大寧不滅!
這道讖言並沒有對外公開,只有太素門的掌門、長老團以及寧昭宗和他知道。
然,永寧公主故去之後,寧朝並沒有停滯不前,而是繼續往上走。
這一半的功勞多虧她在世的時候,仍佈下了百年之局。
但恐怕今天,連她也未曾料到吧。
鶴迦忽然微微的笑了笑:“我倒是很開心,她這個時候已經不在了。”
副將一怔。
鶴迦不苟言笑,他只有在永寧公主面前纔是一位溫柔的兄長,而面對戰場,他永遠都是冷麪殺神。
每次永寧公主來燕山看望燕王,他們這些兄弟看到鶴迦竟然在笑,都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她在,恐怕也會無法接受。”鶴迦淡淡地說,“這樣也好,她不必經受生離死別之苦,這點苦,我吃就夠了。”
否則此時的切膚剔骨之痛,她如何忍受得了。
無論她的地位多高,身份多麼尊貴,能力多麼強大,她仍然是他照看着長大的妹妹。
副將默然。
夜挽瀾的心一顫:“王兄……”
此等危急時刻,他所念所想,除了神州之外,竟然還是她。
心底深處是尖銳的疼,連靈魂都在震鳴。
像是有一銳利的刀插入了她的胸口,狠狠地捅了進去。
讓她痛的幾乎痙攣,無法站直身體。
鶴迦又開口:“長寧。”
鳴叫聲響起,一隻信鴿撲棱着翅膀飛進了營帳中,落在了鶴迦擡起來的右臂上。
他將先前給永順帝和靖安公主的信綁在信鴿的爪子上,而後輕輕地拍了它的頭:“去吧。”
彷彿也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信鴿這一次並沒有立刻飛走,而是繞在鶴迦的身邊不斷盤旋,焦急地叫着。
鶴迦不爲所動,神情冷冷:“快去!”
信鴿悲鳴了一聲,這才飛走。
夜挽瀾忽然意識到,很多事情是當局人都不知道的。
這個時候的鶴迦還不清楚,寧朝的覆滅是註定的,無論他守還是退。
可退?
退去哪兒?
燕山之後,那就是燕城百姓。
她瞭解鶴迦,他不可能退的。
鶴迦拿起長槍,將頭髮用發冠束起,步出主帳。
“王爺!”
“將軍!”
“時間快到了。”鶴迦擡了擡手,露出淡淡的笑,“難得我們都還在這裡,你們可還有什麼願望未了?”
一個人說:“我這人粗、庸俗,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活着回去,看看我媳婦兒和孩子,那就夠了。”
“好願望。”鶴迦舉杯,淡淡地笑,“來,乾了這一杯,我們地底下見。”
“末將願誓死追隨將軍!”
“末將願誓死追隨將軍!”
太平本由烈士定,從無烈士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