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各實驗室聯合開展幹細胞人體臨牀治療的倡議書》?”
“嚯,好大的口氣!”
“幹細胞已經發展到能分化成人體所有的細胞了嗎?”
一大早,陳以清來到辦公室,慢悠悠地倒上一杯茶,準備工作。
坐下來剛打開電腦,便看到了這封來自幹細胞實驗室的羣發新郵件。
點進去略略一掃,立即瞪圓了雙眼。
“什麼?”
“iPS多能幹細胞定向分化爲神經元細胞,與免疫調節性T細胞一同移植的情況下,將極大增強移植後神經元細胞的存活及功能。”
看到這段話,陳以清瞬間心中劇震。
神經細胞的移植存活率之低,一直以來都是醫療上的一個重大障礙。
不僅是大腦內移植神經細胞,就連脊髓內移植神經細胞,成功率都很低。
不但神經細胞無法存活,移植過程中的穿透性創傷,還會誘發宿主炎症反應,簡直就是雪上加霜。
甚至神經幹細胞由於無法定向分化爲神經元細胞,移植過去後還會放飛自我,在人體內發育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惡性肉瘤。
這一現狀導致了幹細胞療法的停滯不前。
即便是現在,大腦的神經幹細胞雖然能在藥物的刺激下再生,但脊髓內神經元細胞並沒有對口的藥物,受損後很難恢復如初。
想要嘗試幹細胞療法,往脊髓內注入神經幹細胞和間充質幹細胞,存活率依舊相當感人。
不能說完全沒用,只能說作用不大,聊勝於無。
反正是達不到力挽狂瀾,徹底治癒的效果,也就沒有在臨牀上普及開來。
對此,科學家提出了各種設想,解釋移植後神經細胞的大量死亡,並使出了混身解數,來挽救垂死的脊髓神經細胞。
可惜,都收效甚微,神經元移植後的有限存活率仍然屬於關鍵性挑戰。
而在丁冕發來的這封郵件中,簡單地提到了一項研究成果。
就是將調節性T細胞,與神經幹細胞共同移植後,可以在所表達的調節分子引導下,定向分化爲神經元細胞,修復受損的神經,減少炎症反應,並與神經迴路周圍的環境融爲一體。
“調節性T細胞是一種常見的免疫細胞,萬萬沒想到,竟然有這樣的效果。”
“不但能夠抑制神經元移植死亡,以及不良的神經炎症,甚至還能阻止不必要的周圍免疫細胞進入創傷部位,大大提高存活率!”
陳以清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激動萬分。
“這下,漸凍症有救了!”
“一些其他神經退行性疾病,甚至高位截癱患者,都有了恢復的希望!”
想到這裡,他立即點擊“打印”按鈕。
在一陣刷刷刷的響動中,打印機上出現了一份文件。
陳以清一把抓住還帶着些許溫熱的紙張,連桌上剛倒的熱茶都來不及喝上一口,便如一股旋風般,匆匆出門而去。
他動作非常迅速,到達幹細胞實驗室時,門口一個人都沒有。
大門虛掩着,陳以清輕敲一下,裡面頓時傳來一道年輕男子慵懶的聲音。
“進來!”
推門而入,只見丁冕正躺在160度後仰的人體工學椅上,雙腿高高翹起,放在辦公桌上,一副好不自在的模樣。
一看到陳以清,他頓時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不緊不慢地將雙腿放了下來。
身體也隨着椅背的悄悄滑動,慢慢地坐直了。
“陳主任,找我有事?”丁冕一本正經地問道。
陳以清也沒有在意這些細節,大踏步走到辦公桌前,將手中紙張拍在他辦公桌上。
同時目光直視對方,問出了那個一路上在腦中徘徊許久的問題。
“丁博,你那個神經幹細胞和免疫T細胞共同移植,提高神經幹細胞存活率的辦法,在脊髓中也能起到作用嗎?”
“當然可以啊,你打算治療什麼病?”
丁冕一聽這話,才知道對方是響應自己郵件而來,頓時興奮起來。
“漸凍症!我已經苦漸凍症久矣,卻一直沒有找到好的治療辦法。”
陳以清不假思索地說出了答案。
“那太好了,咱們可以一起研究治療方法,這絕對是打響幹細胞療法的第一炮!”
丁冕雙手鼓掌,大聲喝起彩來。
他瞬間變得比陳以清還迫不及待:“陳主任,要不現在就去我的實驗室看看。”
“走,同去!”
陳以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兩人光速換上實驗服,進入細胞培養房。
“事實上,神經幹細胞的分化,我一直很重視。”
“你也知道,多能幹細胞的生成和分化,非常依賴細胞之間各種信號的精準傳遞。”
“當幹細胞開始特化,發育成各種更精細的器官內細胞,不同的分子信號會在細胞間傳播,這樣細胞就可以和它們的鄰居一起,合作完成各種任務。”
“這樣精細的調節過程,就是所有動物的胚胎髮育過程。”
“要想構建人體,哪怕只是構建一個器官,光有細胞的DNA是沒用的,細胞需要處於羣體組織之中。”
“光是說基因的話,一個大腸桿菌細胞跟人類細胞,其實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
“我原本的想法是體外培養人體器官。”
“爲此,我做了好幾個方面的研究,從易到難,逐步深入。”
“一開始研發出了體外類器官,比如迷你腎,迷你大腦。”
“但它們並不完美,徒有其形而無其神,無法形成真實人體器官的結構,也沒有它們的功能。”
“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們發育的時候是孤立的,缺乏來自周圍組織釋放的必要引導信號。”
“交流,交流,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很重要,是人類社會存在的基石。”
“細胞也跟人一樣,是羣體性社會生命,只有在細胞羣和組織裡,才能找到自己的定位,發揮自己的特長。”
“我越研究越發現,細胞竟然是擬人的,字面意義上的擬人,你說神奇不神奇,呵呵。”
“這特麼就是我做幹細胞研究最大的感悟了。”
“呵呵,不好意思,話題有點跑歪。”
丁冕將細胞切片遞給陳以清,眼看着對方那一雙眼睛,就跟長在了顯微鏡鏡頭上一樣,一動不動。
只能滔滔不絕地講解起了自己的研發過程,並且越來越放飛自我。
“言歸正傳,一開始我想將多能幹細胞進行體外培養,就像養兒子一樣,養出一個器官來。”
“當然我並沒有兒子,所以也不太懂,anyway,這並不重要。”
“很不幸的是,我失敗了,只培養出了類器官這種迷你器官。”
“哪怕通過組織工程學,構建了跟人體器官相似的結構,把類器官做得更大一些,也完全無法成功。”
“雖然它們外表看起來很相似,都有一樣的組織結構,以及一樣的細胞構成,但就是沒法正常工作。”
“後來我搞清楚了,器官移植並不只是把體內舊的器官替換成體外培養的新器官那麼簡單,新的器官必須融入周圍的環境才能正常運轉。”
“心臟要正常搏動,心臟中所有心肌細胞的電活動就必須同步化。”
“如果某個區域的心肌細胞的電活動,與其他區域細胞的電活動不同步,心跳的節律就會被破壞,從而導致心律失常,並最終心臟衰竭。”
“這特麼實在太複雜了,合着我移植完硬件以後,還得做軟件方面的調試?讓雙方信號同步?”
“器官裡的細胞可是太多了,遠比一大堆軟件代碼要麻煩得多。”
“於是,後來我又試着將iPS幹細胞分化成不同的細胞,移植到體內,做一定程度上的修復。”
“這就跟縫補匠一樣的,只不過我是在器官組織層面,做更精細的修補。”
“我第一個嘗試的是心肌細胞,很遺憾,又他媽失敗了。”
“不過我很快就知道了移植失敗的原因。”
“主要是因爲體外培養的心肌細胞,移植過去後,與體內的心肌組織間無法相互交流,因而也就無法同步地搏動。”
“體外培養的神經細胞和其他組織,也有同樣的毛病問題,就跟一個聾啞人一樣,無法跟原生細胞相互交流,建立起彼此之間的連接。”
“所以我後來分化神經細胞的時候,就靈機一動,儘量加入一些人體中常見的細胞,一起培養。”
“免疫細胞是第一個進入我腦海之中的選擇,因爲神經元細胞受損後,由於免疫反應,很容易發炎,然後形成疤痕,所以我馬上就試了試。”
“事實證明,體外培養的神經元細胞,加入不同的免疫細胞後,能夠被誘導發育成相應類型的細胞,並跟其他細胞建立起恰當的聯繫了。”
“我做了不同的排列組合,終於發現了調節性T細胞的重大作用。”
“跟T細胞聯合分化培育的神經元細胞,能夠彼此間正常地發送和接收神經信號了。”
“不過,體外培養的話,只對小範圍內的神經細胞有效,培養的細胞一多,特別是多到一整個器官那麼大,還是無法建立起復雜的細胞間聯繫。”
“於是,我就把神經幹細胞和調節性T細胞放在一起,注入小鼠的大腦,以及脊髓的病毒損傷部位。”
“果不其然,神經幹細胞在小鼠體內,成功分化爲神經元細胞,填補了脊髓神經上的斷裂和疤痕,治療了小鼠的神經損傷。”
“就像修橋鋪路一樣,將破損和斷裂的路面,都用新的材料填補上了。”
“由此可見,幹細胞重編程過程,在體內的效率更高,也更加方便。”
“只要找到相對應的誘導因子,就可以在體內誘導產生新的神經元,與已有神經網絡建立正確的連接,並進行有效溝通。”
陳以清怔怔看着鏡頭下紫紅色的染色神經細胞,心潮澎湃之下,久久不能出聲。
丁冕的長篇大論,他聽進去了一部分,但也引發了更多的疑惑。
終於,他擡起頭來,兩眼直愣愣地看向對方。
“你剛纔說什麼了?”
“找到合適的誘導分子?”丁冕愣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反問道。
“不是,”陳以清搖頭,“再往前一點。”
“修橋鋪路?用新材料填補破損和斷裂的路線?”丁冕的表情變得有點異樣。
“不是,再往前一點。”陳以清還是搖頭。
丁冕緊抿雙脣,心裡隱隱有些生氣,但看了看對方的年紀,還是無奈道:“治療了小鼠的神經損傷?”
“對,就是這個。”陳以清雙目瞬間迸發出一道光芒,異常急切地問道。
“你做實驗的小鼠呢?”
“不都在你手上嗎?”丁冕指了指陳以清面前的一堆切片組織,隨口道。
“不會吧,你把小鼠都切片了?”陳以清愣住了,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丁冕攤了攤手,很是無語。
“要不然呢?就一隻小鼠,我不切片,我還留着給它養老送終嗎?”
“我又不是專門研究神經幹細胞的,我還得研究移植了其他幹細胞的小鼠呢。”
“呃,說得也有道理。”陳以清長嘆一聲,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要不你把詳細的實驗數據給我一份,再給我一份調配好的神經幹細胞樣品?”
“我回去找幾隻小鼠,重新做一遍實驗。”
丁冕點點頭:“這個沒問題,我整理一下,等下發給你。”
“至於樣品嘛,還得麻煩你明天再過來拿了。”
“爲啥要明天來,”陳以清頓時反應過來:“不是吧,別跟我說,你要現做啊。”
“啊,那要不然呢?”
看着丁冕理直氣壯的神色,陳以清徹底無語了。
幾乎是一瞬間,丁冕半躺在辦公室裡,翹起二郎腿的那副吊兒郎當模樣,就浮現在他腦海中。
他忍不住在心中發出一聲咆哮:“老唐,管管你親戚家孩子吧,也太特麼不務正業了。”
“這麼重要的實驗,竟然不保留樣品,也不做冗餘實驗備份。”
“就這,還讓我們各大實驗室,跟他一起做幹細胞治療呢。”
“實在太不像話了!”
丁冕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陳以清,滿臉的疑惑與不解。
對方怎麼不說話了,是自己解釋得不夠清楚嗎?
我已經很努力在幫忙了呀?
難道對方看不出嗎?
哎,陳主任不是出名的脾氣好嗎?
怎麼跟傳聞中的大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