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米從外面回家,進房間坐下,開啓電腦,對着電腦屏幕發呆。
照理說他該開始製作新歌了,爲了比賽,至少要做三首歌。
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條件不是那麼出色,要想獲得冠軍,就要發揮自己的創作優勢。
可是他完全沒有心思。
他太難受了。
那天他在體育館裡逛圈,找靈感,計劃比賽前的各種練習。
他每天都在唱歌,但從來沒有在人多的地方唱過。
爲了比賽時不怯場,他需要在公衆場合練習。
爲了在公衆場合唱歌,他需要在一個人少的地方練習。
一個人太少,三個人太多,兩個人剛好。
他在體育館裡繞了三圈,看到陪孩子開電動車的媽媽,想唱,又怕孩子開電動車撞他。
看到洗車店的兩個員工,想唱,又怕有人拿水槍滋他。
看到一個女學生和一個掃把頭追逐打鬧,跑進前面的小巷子裡,想唱,又怕——
怕什麼?
他決定了,跟着進巷子,開始唱歌。
就唱他最喜歡的自制曲《鞭子和燭光》。
——牆上的孩子,你帶着被放逐的憤怒
掃把頭被女學生摔到牆上,女學生按住他的頭。
——摔着鞭子似的雙眉,輕輕地撩起少年的心
女學生湊過去,掃把頭說我們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
——讓我點起一根根蠟燭,再一根根吹滅,好像解開你衣服上一顆顆的鈕釦
女學生轉頭,罵他:大叔,你變態啊!
然後拉着掃把頭跑出巷子,掃把頭捂着衣服上的鈕釦,看陳玉米,投來感激的目光。
陳玉米繼續唱下去,後面的rap纔是這首歌的精粹,小年輕們沒經歷過世事滄桑,沒體驗過那種成年後不工作,在家裡頂着父母壓力,追逐夢想的壓力,又怎麼能品出歌詞裡的力量呢?
那力量就像鞭子甩滅燭光,詩人吞掉月亮,巨鯨吸盡海洋,那是不屈的力量,是夢想碾壓現實的力量,是——
“別唱了,太難聽了。”樓上潑下一盆水,澆了他一身,涼透了他的心,水還有點味道。
他擡起頭,樓上那人他認的,是音樂培訓班的張老師。
張老師的海報放在樓下,跟跆拳道的金教練一起,他每天經過都有看到。
他每次都幻想過這樣的畫面。
他戴着耳機,輕聲哼唱,經過張老師身邊,張老師聽到他的聲音,叫住他,說他是個不世奇材,賣玉米的,不,唱歌的好材料,太可惜了,跟我學吧。你的天賦,加上我的專業輔導,你會成爲下一個那誰的。
誰的名字他忘了,好像是白旗集團剛捧紅的一個新人,走神秘主義路線,從不露臉。
總之,他很傷心。
本應該最肯定他天賦的伯樂,卻潑他水,還有可能是洗腳水。
他躺下來,倒在牀上,盯着天花板。
叫他放棄,他當然不會。
只是叫他相信自己,還不管不顧往前衝也不太可能了。
陳玉米在想:他是不是真的當不了歌手?
也許他該聽老爸的話,盤下游泳館對面那個小賣部,主賣玉米,烤麪筋和各種飲料。
現在是夏天,學游泳的孩子很多,游完都很餓,生意肯定很好。
陳玉米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是說承包小賣部賺錢不賺錢,而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了自己的夢想。
最後一次吧。至少努力試過,實在不行,那時候再放棄也不遲。
陳玉米又躺了會兒,還在奇怪今天老爸怎麼沒過來嘮叨,可能上次銀行卡密碼的事打擊太大,都不敢過來了。
他笑了笑。
老爸,別怪我。只是寫歌這種事講究的是一氣呵成,我一開始寫就停不下來。
還是在下首歌裡道個歉吧。
老爸只懂賣玉米,音樂的事他一竅不通,不理解我這種創作型歌手的內心生活。
噔噔、噔噔噔,咚噔咚噔……
隔壁響起音樂聲,是rap中獨有的beat,節奏很好,trap部分的鼓組是hihat加snare加kick,808,還有perc。
風格偏old school,bass的律動感很強,只放了前奏一小段,他已經本能地跟着點頭,哦,耶!
真棒!這拍子、這鼓點,他都忍不住要來段即興。
只是想了半天,沒詞。
他坐起來,開了門,聲音更響了。不是樓上傳來的,自己的鄰居有玩車,玩表,玩攝像,玩女人的,就是沒有玩音樂的。
那是誰?
陳玉米站在老爸房門口,表情複雜。
老爸?
是老爸在聽?
陳玉米呆滯地看着門,想了半天,總算找到一個合理解釋。
一定是這幾天跟老爸用歌曲交流,老爸順便聽了其他人的歌曲,在自己的影響下,也開始接受這些新潮曲風了。
陳玉米很是欣慰。又開始猶豫要不要推門進去。
進去,老爸可能會尷尬,接着惱羞成怒。
不進去,裝作沒聽見也許更好。
陳玉米正要走開,門裡老爸的聲音嵌在鼓點中響起。
賣玉米!賣玉米!香噴噴的大玉米!我家玉米最好吃,不好吃不要錢,芝士玉米粒,黃燜辣子雞,德芙巧克力,都沒我家玉米好吃……
陳玉米震驚了。
老爸他居然在唱rap?
這些詞都是他以前坐在三輪車上聽熟的,只是改了節奏,加快速度,竟然格外帶感。不細聽琢磨意思的話,很容易醉進去。
陳玉米在門外站了很久,直到一首歌結束,他才默默轉身回自己房間,關上門。
陳福發聽自己的錄音。
一邊聽,一邊記筆記。
“扶樓(flow)還要加強,停頓彈舌的技巧沒有掌握。”
“主題選材貼近生活,儘可能選有共鳴點,易於表達,但是敘事能力和思想表達還不夠。”
“鼓點排布,特效音這些都交給小張去做了。接下來重心還要放在歌詞和節奏上。”
他停下筆,聽隔壁動靜,兒子好像出來一下,又回去了。
還是很頹廢啊。
兒子,再等等,等我學會rap,地絲拔頭,我會地絲你,讓你重新振作起來的!
三天後,陳福發開啓房門,走出來,敲兒子房間的門。
過了半分鐘,陳玉米開門,他看老爸,老爸也在看他,兩人的眼神閃爍不定。
陳玉米最先轉身,坐在電腦前,他電腦開着,桌上是一張張的廢紙,揉成一團,有的揉了一半,還能看到大段大段的歌詞。
陳福發關了門,就站在門口。
陳玉米習慣了,老爸可能又要說些話,他又要寫歌迴應,可是,他現在真沒這個心情。
那天被人潑了水,回來後,又聽到老爸在唱rap,他的心思再也靜不下來,寫歌沒靈感,寫了一大段,又覺得不好,張老師那句“難聽”在耳邊迴盪,他撕了,揉成一團,重寫。
讀過後,覺得滿意,又想到那天老爸的rap歌詞,好像老爸的歌詞更好?
他又揉了,重寫,就這樣反反覆復,別說三首比賽歌曲了,就是一首都沒寫好。
他真想直接跟老爸說:老爸,別說了,我不想聽。
“呦!”背後一聲響,接着是嘩啦啦的金屬聲。
陳玉米愣了下,慢慢回頭。
他的眼睛跟嘴巴同時張圓,看着老爸拿出一個粉紅麥克風,從衣服裡掏出一條沉甸甸的金項鍊,又戴上一頂鴨舌帽,反過來扣着,甩着手,手像斷了似的晃,“呦!玉米!corn!put your hands up,put your hands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