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那個殯儀館案例時,張一帆一直有一個問題,就是“職工B的腿毛”的敘述方式很奇特。
諮詢案例用於教學時,爲了保護來訪者的隱私,常會刻意模糊一些細節,或是與諮詢技術無關的東西。
殯儀館案例也是如此,可是唯獨職工B的腿毛卻保留下來。而且非常詳細,每個關於腿毛的對話都保留下來。
張一帆不只是微表情分析的專家,同樣也是語義內容認知的專家,對於語言風格,及各種隱喻手法都極爲熟悉。
當初拿到殯儀館案例時,他就做過細緻的分析。
這個案例的記錄是章老師通過六六轉述的。遣詞造句都是六六的風格,六六上過他的課,也交過作業,稍作比對,就可以確定。
當時他以爲章老師是想隱藏什麼,或是潛意識地想尋求幫助,又不敢直接表達,纔會採用這樣迂迴的方式來表明意見。
就像《呼嘯山莊》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一樣,因爲性格極其內向,即便是通過文字表達情感,也沒有利用作者的身份直接敘述,表達意見,而是通過書中多位敘述者來傳達自己的心聲,用多角度敘事的結構將自己隱藏在作品深處,宣泄情感的同時,也獲得了安全感。
章老師多半也是如此。
可現在,張一帆才發現自己錯了。
章老師不是隱藏自己,而是在吶喊!
正因爲通過六六轉述,“職工B的腿毛”這一點才更加顯得突兀和不合常理。
章老師就是直接跟他大聲喊:刮掉職工B的腿毛很重要!
腿毛、小電影中的棍狀玩具、逗貓棒的冠狀末端、貓打掉棍狀玩具、照片中王壘下身的血……
張一帆倒吸一口冷氣,屁股夾緊,下身發涼,又拿來筆記本電腦,調節進度條,一直拉到有高樹特寫的鏡頭,強忍着不適,一幀幀看過來。
5分鐘後,張一帆覺得自己都快長針眼了,他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高樹沒有割過。
一點都沒有。
陽光男科醫院楊頂天院長說過的話再度響起:“真不用?你們陽光心理已經有兩個人在我這割了。”
張一帆一直以爲那兩個人是王壘和高樹。
王壘就不用說了,出現在新聞上。
高樹則是因爲他對待電影事業一絲不苟的敬業態度,鬍子、指甲都剃得乾乾淨淨,那用來工作的重點地方自然也會去割了。
只是張一帆萬萬沒想到,高樹那裡天生不長,自然退後到冠狀末端之後,不用割!
那麼第二個在陽光心理割過的人會是誰?
不對,是隻有誰!
當時陽光心理三男兩女,除了王壘,高樹,只有章老師了。
章老師,他割過?
推演到這一點,再反推回去,張一帆這纔看清整件事情的原貌。
他流淚了,後悔了。
他終於明白章老師爲什麼要用如此隱晦的方式轉述,換作是他,他也會這麼做。
對不起!章老師!
“快來人啊!救命!救命啊!”
張一帆用盡全力敲牆,放聲大喊,他一定要在賭局曝光前趕到,彌補自己犯下的錯。
小周把手稿遞給黃中發。
兩人正在孤兒院的最頂層,這裡可以看到整個院子。
孤兒院的設施老化,房屋陳舊,牆縫裡都是青苔,牆面斑駁,只有院子還算闊氣,橫豎幾十米,勉強能辦一個小型會演。
黃中發拿過手稿,粗看了一遍。
這是張一帆整理思路時寫的東西。
說的是王壘數據作假,事後又借煙花表演在孤兒院殺貓毀滅證據。
小周說:“老闆,證據都齊了,把王壘換成是章本碩就行了,只是聯繫記者發通稿,分發照片、新聞等等,一天時間有點緊張,消息還要發酵,觀衆反應也需要時間,你看是不是等到第七天再發布?”
其實小週一直不明白一點,當初定賭約時,說好了七天,爲什麼黃宇又臨時在廣告裡說第六天公開。
老闆都等了這麼久,爲什麼連最後一天都等不了?
“不用了,就這樣發出去。現在,馬上。”黃中發說。
小周說:“好。”就要下樓,黃中發又叫住他,小周站住。
“你還沒明白。一個字不要改,就這樣發出去。不要把王壘改成章本碩,知道嗎?”黃中發說。
小周懵了,呆了好一會兒,還是糊塗了。
老闆是怎麼了?中邪,還是又犯病了?
“老闆,你確定?一個字不改?”小周問。
黃中發點頭。
小周只好說好,轉身離去。
自從他接了黃中發的活,黃中發自始至終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向章本碩復仇。
可是拿到足夠多的證據,只要改動一點,配上黃中發手裡強大的宣傳資源,足以搞得章本碩永不翻身,黃中發爲什麼又不用了?
算了,他不管,小周只負責執行。
等七天賭約結束,黃中發和章本碩的事了結,他還要跟章本碩、六六算算總賬。
小周走了,黃中發打開窗戶,窗外有棵老樹,扭着樹幹,探進一條光禿禿的樹枝,黃中發揪着細細的樹枝,用力扯了下,樹枝抖起來,連帶着整棵樹都唰唰地輕響,似是揪下一塊肉來,痛得直顫。
黃中發捏碎手裡的小段樹枝,感受着指尖上的微小突刺,用掌肉褶皺碾碎,痛意夾雜着快感從掌心電到腳心,幾個來回,相撞、交錯、疊加、抵消、互篩、變形,最終化成一種具體的情緒,肌肉先情緒而動,眉眼口鼻舌跳動起來,一根根筋伏在皮下滾着碾着跳着,緊了又鬆,鬆了再緊,如此反覆。
原來這就是復仇的滋味啊!
他肘在窗沿,往下看,院子裡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擡頭看到黃中發,先是一愣,再笑開了臉,衝黃中發揮手。
黃中發也微微揮手,肘部卻像生在窗沿上,紋絲不動。
黃宇,他的兒子也來了。
這場復仇大戲的配角主角都已到齊,就等着明天一早,幕布打開,好戲上演。
丁鈴看到頂樓的黃中發探出窗口微笑,笑得很是矜持、吝嗇,多笑一點就會死似的。
丁鈴也僵硬地揮手致意,然後低聲問黃宇:“你爸——他沒事吧?”
“沒事。”黃宇笑呵呵,“醫生都說他不怕蜘蛛了。”
“不是,我說他和章老師的事。”丁鈴說。
“章老師?”黃宇一聽到這三個字,臉色頓時變了,一臉敬仰。
“怎麼?”丁鈴問。
“你還不明白嗎?”黃宇反問丁鈴。
“明白什麼?”丁鈴不懂,不過只要一說起跟章老師有關的事,黃宇就那副便秘一個月的樣子。
“章老師是故意和老爸賭一場,好給他臺階下,讓他來參加我的婚禮啊。”黃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