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在值夜班,自從阿骨大給他介紹了呂翠花,他就對阿骨大的人脈死心了,這不是人脈,這是寡婦脈。
還是安安心心值夜班吧。
他這次的夜班特別長,連續一個星期。
陸文拿着值班表去問過領導:“領導,爲什麼都把我排夜班?”
領導說:“這一週上面都有人過來檢查。”
陸文說:“檢查是白天檢查,跟我值夜班什麼關係?”
領導說:“對啊,就因爲白天檢查,所以要安排幾個顏值高的上白班。”
陸文很傷心,還不如不問。
他正在整理記錄。溫溼度、屍櫃運行狀態、屍體腐敗程度……
重點是擺在停屍牀上的7具屍體。
7號那個少年過完了元旦,還是沒有火化。聽說家裡人鬧了矛盾,談不攏,只能先放着。
陸文看着7號露在外面的紅指甲,搖搖頭,確認後,寫下一切正常。繼續下一個目標。
6號最小,長長的白布只有一小塊凸起,像放了個洋娃娃。
這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因爲一場醫療事故意外死亡,除了奶奶來看過一回,再沒人來過,據說是還在打官司。
陸文一手掀開白布看,嬰兒的臉白的幾乎與布融到一起,白布掀起時似乎都能聽到膠帶般的滋滋聲,陸文的動作慢了一拍,生怕驚擾到這個小天使。
死嬰的雙手握拳舉着,像是投降。
陸文看了會兒,嘆口氣,放下白布。他還記得這嬰兒送來時裹的布,綠底紅花,還有一個個卡通狗的形象,很是可愛。
現在那布不知扔到哪裡,只有這死嬰白白淨淨,除了皮膚下透出的青紫,幾乎就像睡着一樣。
一切正常。
陸文寫了四個字,再去看5號酒窩。
太平間只有一個出口,老式大鐵門拴着,離出口最近的7號,再依次往裡排開直到靠牆的1號爲止。再就是水晶棺了。
陸文捲起白布,露出酒窩的臉,臉頰上的酒窩還在,還是那麼深,那個美夢還沒做完吧。
一切正常。
陸文正要在記錄單上寫,筆尖劃了一橫就停了下來。
5號的記錄單上寫着密密麻麻的字。
手腕處有輕微骨折,腳踝扭傷,死因是後腦遭鈍器大力擊打。
每天一點點的微小變化都記錄在案,和陸文偷懶式的寫法“一切正常”完全不一樣。
光看字跡,陸文就知道是誰寫的。圓圓!
又是她!自己放假不在太平間的時候,她就可以胡來嗎?
跟她給遺體化妝的風格一樣,繁瑣、不必要的修飾太多了!
遺體狀態記錄表又不是屍檢報告,寫這麼詳細幹什麼?
陸文氣得發抖,用筆劃了好幾道橫線槓掉圓圓的記錄,自己在上方寫了四個字:“一切正常!”
7具屍體都檢查完了,陸文又檢查了屍櫃和水晶棺。
最近火化了幾具屍體,一直滿負荷運行的屍櫃和水晶棺也各空出一個位置。
陸文拉開屍櫃,冷氣伴着咣噹當的響聲往地上砸,騰起一地的白霧,陸文看了幾眼,又用手壓了一下遺體的軟硬,確認沒問題後,又推回去。
咣噹當,聲音在太平間裡迴盪,夜裡格外的吵,咣噹噹噹噹……
唵——唵嘛呢——唵嘛呢——
陸文聽到了歌聲,說是歌聲,更像唸經,只是加了抑揚頓挫的調,聽起來像閉着嘴巴哼曲,只在喉嚨、胸膛裡滾着響,唱給自己聽。
他一手搭在屍櫃上,側過耳朵聽。
除了屍櫃表面熱脹冷縮的嘭啪聲,再沒其他聲音。
他呼口氣,和屍櫃裡散出的白氣融成一處,又推了一小截,咣噹當……
щщщ ▪ttкan ▪C○
唵嘛呢——唵嘛呢——
歌聲再起。
陸文又停下,這回他閉上眼睛用心聽,至少聽出聲音是哪傳來的。
他微微扭動脖子,往左往右,歌聲忽遠忽近,遠到好像是門外走廊裡有人一邊來回踱步一邊吟唱,用鼻子哼。近到好像就在這個房間裡——
陸文猛地睜開眼,正對上一張蒼白紫青的臉,是屍櫃裡的那具屍體,凍得時間久了,眼皮乾癟下去,包不住眼球,露出一條縫來,好像假睡窺探外面動靜的孩子。
陸文定了定神,一口氣把屍櫃推回去,刻意加了力,咣的一聲響,把其他雜音都壓下去,清淨了一會兒,那歌聲又像灰燼堆裡的火星冒出來,嗶剝復生。
唵嘛呢唵嘛呢唵嘛呢……
越念越急,陸文捂着耳朵,轉了一圈,繞着7張停屍牀走了一遍,歌聲忽大忽小,根本就定不了位。
倒是他走急了,颳起了一陣邪風,白色屍布吹起,晃盪幾下,倒像是佈下的遺體在發聲。
陸文怒吼:“你倒是給我念全啊!唵嘛呢叭咪吽!叭咪吽!”
他這一吼,房間裡頓時安靜下來。
陸文很滿意,坐下來玩手機。
他現在明白了,爲什麼領導叫他來值夜班,全單位也就他唱歌拿得出手,這歌聲太難聽了,還故意放到夜裡唱,歌詞還記不全,膈應人呢!
多虧了小麗教過他。
兩人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小麗也教了他不少東西,比如說這個唵嘛呢叭咪吽,每念一遍,重音就移到下一個字,連起來反覆讀,就有種特別的韻律感,像是在唱歌。
陸文當時就誇她博學,這都懂。
小麗說博學什麼啊,不過是常聽一個阿姨念,聽多了跟着學過來的。
小時候她在孤兒院裡,一個阿姨洗衣服的時候,嘴裡總是翻來覆去的念這幾句,她就問阿姨你在唱什麼歌啊。
阿姨就說在唱六字真言歌,好聽嗎?
小麗說不好聽。
阿姨笑笑,繼續洗衣服。
想起小麗,陸文有些惆悵,打開微信,和小麗的對話還留着。
最後一句話是:總有一天等到你。
他看了好一會兒,手指往下拉,翻歷史記錄。
“你睡了沒?”
“我挺想你的。”
“你晚上值夜班怕不怕啊?怕的話就念六字真言。聽說念多了,會有東西找你幫忙哦,嘿嘿。”
“我看你的手皮都破了,不用洗那麼多次手,我不怕的。”
“明天我有個小驚喜給你,小驚喜哦,別太期待,^_^”
……
陸文一口氣翻到最頂上,越看越奇怪,那句話自己刪掉了嗎?
小麗說的那句:我覺得我倆不合適,還是算了吧。
怎麼不在了?
光看聊天記錄,這是絕對的熱戀啊!小麗哪裡有拒絕自己的樣子?
唉,對了,一定是自己受不了打擊,把那句話刪掉了。
陸文站起來,走來走去,心裡莫名的難受,卻說不上來是什麼。
他走得很急,褲腳擦起來,刷刷地響,每次轉身都在脖子後面旋起一抹涼風,像是停屍牀上的屍體突然坐起來,衝他的後背吹氣,等他一回頭,又躺下去,一動不動。
陸文走了幾圈,走到太平間門口,那兩扇大鐵門邊上時,突然停了下來。
鐵門下的縫隙有影子。
不是自己的影,陸文回頭確認了一下。
影子像雜草一樣微微晃動,門外的涼風鑽進來,撓得陸文的腳踝發涼發硬,他聽到細碎的聲音,這聲音他聽過很多遍,是布料摩擦人體肌膚的聲音,大腦自動還原出畫面:門外,一具人形頂着白布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裡遊蕩,也許是受到了同類的氣味吸引,又或是聽到了陸文開關屍櫃的聲音,也想回來,搶那最後一個空位。
陸文深吸一口氣,手慢慢伸出去,搭在門把手上,等了一會兒,那口氣冰得像涼水一樣,灌進胸腔裡,肺尖都顫起來,送出一股寒意沿着脊椎一節節爬到頸後的肉褶裡,窩着不動。
他沒急着開門,回過頭,突然涌起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屍體也在偷偷呼吸的話,他吸進的空氣有沒有酒窩的那份呢?
陸文呆了一會兒,纔回過神,猛地拉開鐵門,咣啷啷地響。
他大叫:“老李!你又在我門口蹭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