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一直念我有西瓜刀,我有西瓜刀,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無意中撞上變態,和有意去見變態是兩種心態。
他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小偷,每年都會在寒暑假前的一個星期,抽出三天的時間,專門去偷孩子們的假期作業,就是爲了讓他們開開心心地返校,跟老師說我作業被小偷哥哥偷了,還留了名字,叫菠蘿哥哥。
這回他想通了,再變態的場面他也要忍下來,萬一真的有事,救人、逃跑。兩件事,很簡單。
上次他還滾過一次樓梯,逃跑路線很熟,不用擔心。
電梯到了17樓,吳亮走出來,對着牆上一個大招牌發了會呆,《第一章心理》?
吳亮往右走,門開着,他慢慢走進去,眼珠子攬了一圈,房間裡的佈置都看清了。
一張桌子,兩個屏幕,地板上坐着兩個人,一個西瓜。
一個是李臨,另一個就是那天的大錘變態。除此之外就沒有特殊的地方,哦,牆上還有個洞。
吳亮的心一寬,說:“西瓜送來了。”把西瓜放下。
李臨和大錘變態看過來。
牆洞裡突然掉出一隻手,一隻蒼白的手,手上捏着一疊零錢,還抖了一下。
吳亮的頭皮一下子炸開,接着緊起來,像被活剝掉一層,連着頭髮血淋淋地揭起,腦漿裡的熱氣都蒸出一絲。
中介的踩死你,夠兇了嗎,那飛濺的紅黃相間的粘物,能砸人頭卻說成砸核桃的大錘……
牆裡掉出的人手就是拼圖的最後一張碎片,嵌上去,就是碎屍萬段,能剁多碎就剁多碎的恐怖畫面。
吳亮絕望地大叫,扔掉西瓜刀,發力狂奔出去。
兄弟,最後幫你一次,逃得掉逃不掉就看你了。
留給李臨一把西瓜刀是他最後做出的努力。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吳亮衝入樓梯,跑過電梯時,電梯門開了,走出一箇中年人。
“錢?不要嗎?”六六在牆裡問,手都酸了。
章本碩拿過錢,兩刀劈了兩個西瓜,一手刀一手錢跑出去,邊跑邊喊:“刀!刀!錢!錢!”
這人有賣水果送刀的習慣嗎?上次水果刀,這次西瓜刀?賣水果利潤這麼高?
這回更乾脆,錢都不打算收嗎?
沈立文在醫院裡一共呆了32個小時。
在病牀上只躺了四個小時,剩下的時間都跟他一個老同學做督導。再資深的心理諮詢師也是需要督導的。
其實一個月前,他剛接受過督導,主要是針對自己年紀大了以後,身體機能衰退、連帶着心智似乎也倒退了不少,體現在外的特徵就是固執、偏信、還有點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一個人呆着,經常會流眼淚,心裡一點點悲意滲出,卻說不出是因爲什麼。
他自認是理性的人,邏輯思維強大,師承榮格流派,既作語言分析,也作圖畫分析,強調象徵的導入力量。
身體、心智的老化他都理解,隨着年齡增長,男性賀爾蒙降低會讓他們具有部分女性化的特徵,更容易感情用事,也很難再用昔日強健的體魄的對抗世界,更容易沉緬過去,隨波逐流,可這回住院,他困惑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他怎麼會輕易地就被牆裡的那張臉,那隻手嚇倒?
他的老同學是精神專科的醫生,也兼修心理諮詢,常做他的督導,對他也最爲了解。
經過老同學的疏導,加上沈立文多年從業經驗,他走出了那日牆裡的白臉的困境,找到了自己的合理解釋。
問題不是在於那張臉,而是自己被那小子作戲般的姿態帶偏,先入爲主的往不可知的神秘領域去想,再加上人老了,對死亡的敬畏之心日益增長,連帶着對那些東西也多了幾分注意。
算上之前的牆內怪聲,再加上凶宅的氛圍,和夜裡靜謐的背景,種種要素合在一起,拉偏了自己的心理預期,最後牆裡那張臉,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明知道是章本碩找人假扮,可是之前都是用聲音暗示,一下子換成張白臉跳出來,視覺衝擊力太大,理性的思維還來不及發揮作用,本能的應激反應已經開始。
好吧,他要承認一點,那天他聽到牆裡的聲音,心裡也有點發毛,只是在李臨、中介面前,尤其是那小子面前,怎麼可能作出害怕的樣子,硬是板着臉撐下來,結果從那時起,反而給自己一個強有力的心理暗示,就是接下來章本碩可能還會用同樣的方法,用聲音誤導、營造恐怖氛圍。
沒想到章本碩這傢伙不按套路出牌,直接砸了牆,整張白臉出來。嚇暈了他。
但是現在不會了。絕對不會被嚇暈!
沈立文站在電梯裡,按下十七層,按鈕外側一圈變紅,兩扇電梯門對着吻上,沈立文用手輕輕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清醒一點,心中默唸:你是陽光心理的資深諮詢師,是跟着王總,從一個人的工作室,做到本地最大一共一百名專業心理諮詢師工作的專業機構的元老。你有強大的心理、不可動搖的信念和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韌性。
你是來挽救一個年輕人,讓他在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之前,束手不幹。
這不是同行間的嫉妒,或是其他什麼原因,單純只是因爲凶宅事件後,他看清了章本碩的本質,用這些歪門邪道嚇人,達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當不了心理諮詢師,繼續做下去,只會害人害己。
沈立文的背越來越直,看着顯示屏上的數字,一個個加上去,11、12、13……
心卻開始慌了。眼前不由晃過那天章本碩扛着大錘向他砸來的畫面。
清醒一點!
沈立文猛拍自己的臉,你還能怕什麼?
那傢伙只會玩花招,除了嚇人,他還能幹什麼?真的拿錘子砸人?
開玩笑,有本事他拿刀啊!
叮,電梯門開了,沈立文整整衣領,大踏步出去,就這一刻,在強大信念支撐下,青春活力又重新灌進他那老邁的身軀,每一個細胞都加速分裂,更新換代,血液在激盪、骨骼在吶喊、靈魂在沸騰,他就像一個跳出戰壕,手舉長劍的騎士,在衝鋒號的鼓舞下,毅然衝向眼前那黑茫一線,看不盡的敵人陣中。
剛出電梯,沈立文就看到《第一章心理》的大招牌,臉還沒冷,一個人颳起一陣風跑過,啊啊地叫。
然後沈立文就看到章本碩舉着刀跑出來,猙獰着臉,高喊:“刀!刀!錢!錢!”
沈立文二話不說,掉頭就跑,衝入邊上的樓梯間,章本碩緊追不捨,還在叫:“刀!刀!錢!錢!”
沈立文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可以跑這麼快,一手扶着扶梯,兩隻腳幾乎是垂直下落,跳到臺階上,咯得膝蓋疼。
章本碩還不放棄,舉刀狂吼,沈立文一口氣跑下三層樓,手皮都磨掉一層,肺在燒、血在沸,忍不住啊啊地叫起來。
樓下也有人啊啊地叫,回聲震盪,和在一起,像是一羣被豹子狂追的土撥鼠在嚎。
媽的!我什麼話都還沒說呢!
沈立文好委屈。
媽媽!有兩個變態追我!
吳亮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