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進愣了一下,也跟着看過去,對岸的別墅羣,最靠外的一幢,上下兩層的燈都亮着,隔着河都能聽到那邊的歡笑和音樂聲,偶爾有幾聲尖叫傳來,像是一羣年輕人在聚會。
他的心又揪起來,抽着疼,像是那天聽到LV的店員說出那個包包的價格一樣,別墅?
包包咬咬牙還能買,別墅?還是在這種黃金地段的別墅?想都沒想過。
吳進沒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方語柔的側臉,看她的鼻子、看她的睫毛、看她紅紅的腮幫,總覺得很熟悉,又很陌生。
明明伸手就可以夠到,卻像隔了一條河的距離。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是自己癡心妄想了嗎?
吳進的心冷下去,自己喜歡方語柔不假,可她喜歡的,想要的東西,自己一樣都給不了,哈,別說別墅了,就是一套房子也沒有,老家是有,不過就算賣了,連這裡的首付也付不起。
之前一直被戀愛中大腦分泌的多巴胺衝昏了頭,現在吳進纔算清醒過來,方語柔和他是不可能的。
接下來幾天發生的事,吳進都清醒地知道,卻又像隔了層玻璃,看得見、聽得着,卻沒有觸碰的實感,好像都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
成功做了報告,客戶那邊也確認了單子,生產線今後三年的配件供應全權交由他們公司處理,同事們羨慕的目光,話裡帶話的讚揚,還有公司全體同事的聚會,敬酒、搭肩、稱兄道弟、互相吹捧,去衛生間摳嗓子吐,吐完了洗把臉擦乾,再若無其事地喝,他很開心,至少在外人眼裡看起來很開心。
喝酒前還矜持一下,酒意上頭,就扯着嘴巴,無聲地傻笑,憨憨地坐着,誰過來敬酒,都是一口乾。
方語柔不在,說是有事,短信約了他晚上吃飯,是在一家高級飯店,步行街的盡頭,大玻璃門,門口一直站着專業的門童,負責開門。
要是平時,他早就樂瘋了,可現在他卻不想去了,去了又怎樣,就算打腫臉充胖子,付得起高級飯店的一頓飯錢,接下來又怎麼做?每次都打腫臉?
他的臉再大再厚也禁不起扇。
方語柔是好,只是不屬於他。
一個人過來摟住他的肩,衝他臉上噴酒氣,“怎麼,還不走?醉了?”
“沒有。”吳進呆呆道,摟他的人是老闆,照平時該多說點話,可現在喝了酒,也有七分醉意,他突然什麼事都不想管,什麼事也不想理,就這樣呆坐着,坐到想睡覺,然後去睡一覺,第二天醒來,除了頭痛和一嘴的臭氣,偶爾打嗝泛出的胃酸,什麼也沒留下。
“要不要我送你?”老闆在吳進面前揚了揚車鑰匙,笑得很大聲。
“不用了,公司還有點事沒做完,我慢慢走回去。”
“哈哈,是我公司,還是你公司?這麼玩命,把身子拼壞了,老闆是獎你車還是獎你房?”老闆舌頭髮直,說話都有點不清不楚。
吳進苦笑,他只想給自己找個藉口,不去赴方語柔的約。
“資本主義是萬惡,財富終究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裡,你看,當初我要自立門戶,讓表哥把工資結一下,你猜他給我多少?”老闆按着鑰匙玩,吳進這才注意到不是老闆常開的那部奔馳,而是寶馬的標誌。新買的?
吳進沒接話,老闆摟着吳進,伸出五根手指,又覺得不對,一個個數過來,又加了三根,錯着眼珠瞄了半天,頭在晃,手也在晃,終於還是說:“錘子!99把錘子!說是沒錢,拿貨抵。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
“拿錘子砸他頭?”吳進現在就想拿盤子砸老闆的頭,摟得那麼緊,還一嘴臭氣,牙齒上的菜葉都看得一清二楚,醉成這樣都不忘灌雞湯、畫大餅,難怪你賺錢!服了你!
“不,是砸他家窗戶,我幫他幹了三年,三年他買了三套房子,一套比一套大,一套比一套貴,我除了賣錘子多,被人叫錘子王,還有什麼?於是我決定了,要自己當老闆……”
吳進的手機響了,他打開看,方語柔發過來:我可能會晚點到,你先點菜,多點一些。我餓死了。
跟了一個吃雞腿的表情包。
吳進關掉屏幕,心很煩,耳朵上吊個醉鬼,絮絮叨叨更煩。
“老闆,我很佩服你,做事這麼利索,一定是賣錘子賣出來的風格,對不對?”吳進想早點結束這場雞湯大會,他被灌的雞湯夠多了,雞肉一塊都沒吃到,早點讓老闆過足了教書育人的嘴癮,然後自己有多遠就躲多遠好了。
“切,哪有的事,我只是悟出一個道理。什麼壓力、什麼業績、什麼kpi,那都是別人給的,別人給我多少壓力,我轉給你們就行了,你說是不是?當老闆累、當老闆苦、當老闆壓力大,你們一定常常聽人這樣說,狗屁!累有你們累?你們天天加班,在家裡睡下,我一通電話就能把你們叫回來,我累了在辦公室裡想睡就睡,叫秘書把門關上就行,苦有你們苦?要做方案了,叫你們想,列出選項ABCD,說明優劣,我閉着眼瞎挑一個就行,結果不好?方案是你們定的,執行是你們做的,關我什麼事?扣你們錢就行。我不做事永遠英明神武,你們做事永遠寫檢查檢討。不是我請客,這種地方你們平時聚餐會來?客戶催我,我就加倍催你們,什麼事我不會,就叫HR招個人過來,做不好就叫你們滾蛋,做得好,就把你們應得的錢打個折扣當獎金髮給你們,你們還要感謝我大方,說!是誰辛苦?退一萬步說,我辛苦,你們也辛苦,那我有錢拿,大錢。你們呢?辛苦了,錢呢?”
吳進徹底無語,大家都知道這理,可你也別說出來打臉啊!本來窩在心裡,還裝作不知道,你這一說出來,是要還沒走的員工一起集合起來扁你一頓嗎?
媽的!被他這麼一說,好想辭職啊!不對,是扁他一頓,再辭職。
老闆在跟吳進上了生動的資本主義對人性的壓榨,現實對理想的無情鞭笞一課後,又掏出鑰匙,說買了輛新車,不貴,50萬。就是你們獎金的十倍。然後說自己有事,要去見個人先走了。
走到一半,老闆又折回來,問:“聽說LV店就在附近,是哪裡?”
吳進說:“下樓,大門口左轉,過一條馬路就看見了。”
老闆揚揚手,打個酒嗝走了。
吳進目送老闆離開,本來喝夠了酒,看到酒就反胃,又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大口,澆在心頭火上,嗤嗤地炸響,擦乾嘴角,起身晃悠悠走了。
到了樓下,看了一眼邊上的LV店,吳進扭頭,順着大路往下走,他扭着走,沿着人行道,慢慢的酒意下去,路也走直了。
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每當心情煩躁,又找不到原因時,他就喜歡隨便挑一條路,然後一直往下走。
慢慢走,慢慢想,用腳步丈量這座巨大的城市,有時會走到岔路,兩邊都是老房子,老人們零零散散坐在家門口,擡眼看他,又低下頭髮呆。
他就退回主路,再往前走。看着飛馳而過的跑車,看着路邊排隊買奶茶的學生,看着成羣結隊夜跑的人羣,想累了,走累了,往往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往回走,或是坐在公交車站的椅子上等車。
今天他累得很快,或是說不想走了,碰到一個公交車站,就坐下來,站牌上顯示19點10分3路車會到達,看看時間,再等10分鐘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