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那是上帝爲我加冕,而不是英格蘭的人民。”威廉三世說,不顧使者的臉色有點不愉,“我應當有自知之明,是不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抱歉,先生,我想回艙房了,免得讓人看到我。”說完,他就徑直回了房間。
使者在他身後發出一聲無聲的嘲笑——在威廉三世尚未踏入倫敦之前,國會議員們就在撰寫《權力法案》了,這是一項用來限制君主權力的法案,當然,查理二世或是約克公爵是絕對不會簽署的,那樣他們就等同於國會的傀儡,但威廉三世與他的未婚妻瑪麗小姐會籤,他們一個是外國人,一個是女人,都需要國會支持才能登基成王。
讓威廉三世自己來看,他的繼承權是毋庸置疑的,他也有那樣的雄心與才幹,但現在他不得不接受英國人的勒索,這讓他的心情變得很壞,而他又不得不和他們站在一條船上,尤其是在查理二世與約克公爵,不,現在我們或許應當稱他爲詹姆斯二世——還活着的時候,他們手中各自有密探與軍隊,一旦被他們發現有着王位繼承權的第三個人出現在倫敦,他們一定會立即先調轉槍口除掉威廉三世再說。
“等到明天……”威廉三世嘆息了一聲,和衣躺在了小牀上,雙手交疊起來放在胸口,雖然這裡一點也不舒適,還帶着潮溼與腥臭的氣味——爲了掩人耳目,他們乘坐的是一艘漁船,但他知道自己應當養精蓄銳,才能在之後的逃亡與爭鬥中獲得先機。
但一陣突然的震動一下子就把他丟在了溼漉漉的甲板上。
威廉三世立刻一躍而起,抓住了自己從不離身的連發短槍,並緊緊地靠在舷窗邊,“約翰先生!”他大喊着使者的名字:“發生了什麼事情?是遇到了海盜嗎?”他聽到有人在跑來跑去,又有人在尖叫,還有人在大聲詛咒,在猶豫片刻後,他將眼睛湊向舷窗的縫隙——與所有尊貴的客人那樣,他住在艉樓的艙室裡,從這裡可以看到從黑暗中升起的白色煙霧與閃爍着的紅色火光,幸好它們並不在他的船上。
一支接着一支的火把被點燃了,威廉三世看到了使者,紅色的火光也無法掩蓋他鐵青的臉色,他看到威廉三世,就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啊,殿下,”他說:“不是海盜。”但還不如是海盜呢。
讓.巴爾指揮着他的旗艦橫在了三桅船前,一邊吹着口哨,一邊親手升起了金百合旗,哪怕是在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純金銀線繡出的金百合與人面太陽依然熠熠生輝,“哎呀!”他也一眼就認出了威廉三世,誰讓他曾讓自己的肖像出現在畫廊與報紙上呢?
使者與威廉三世有那麼一瞬間都想過,是不是可以用欺騙或是賄賂的手段來逃過一劫,但使者率先搖了搖頭,法國人的艦隊——雖然是最小的編制,突然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現在人們依然儘量避免在晚上海戰)就代表他們的籌謀還是因爲泄密而破滅了,而這位將軍,既然能被國王委以重任,就不是能被輕易瞞過或是被收買的。
威廉三世之前看到的火光與煙霧不過是法國艦船的警告,逼迫它不得不停下來,隨後它的前後左右都出現了金百合旗,不過就算沒有這種陣勢,英國漁船的船長也不會想要逃走,他的船隻是最普通的風帆三桅船,怎麼能與裝載了蒸汽渦輪的法國軍艦比速度?
“蓬!”比之前的炮擊還要更響亮一些,一張長長的帶釘跳板被搭上了漁船的甲板,讓.巴爾從自己的旗艦轉到小艦上才能走到英國人的船上——要知道旗艦的高度幾乎是三桅船的兩倍,不過首先身手輕快地躍過來的是他的士兵們,他們在同伴的幫助下,將英國人的武器一支支地卸了下來,從匕首到火槍,不放過任何一處。
然後纔是讓.巴爾,他一擡眼睛就看到一些人的臉上掠過無法遮掩的遺憾,當然,在小說與戲劇裡,總有一個英勇的戰士能夠靠着劫持敵人的首領來讓不利的局面變得對自己有利,但讓.巴爾先是海盜,私掠船主,而後又是軍官,他怎麼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情來?
“威廉·亨德里克·範·奧蘭治先生。”讓.巴爾說道。不過他就站在威廉三世的面前,就說明他早就看準了他的獵物,威廉三世擺了擺手,不讓身邊的侍衛上前——他們可能是最後忠於他的人了:“是我。”
“跟我走吧。”讓.巴爾說。
“您要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使者喊道:“先生,我是約翰……”之後應該還有長長的名、姓氏與爵位,但讓.巴爾只是向後一擺頭,法國人的士兵就把他捆綁起來並塞上了嘴,對於其他人他們也是一樣安排,威廉三世看着他們一個個被送入艙房,驟然間一股惡寒從腳底升了上來:“您……”他抖動着嘴脣問道:“您的國王陛下……不會允許您這麼做的。”
“您錯啦,”讓.巴爾輕鬆地說:“正是因爲他要這麼做,所以才讓我到這裡來。”因爲要私自處死一個公爵,而且還有可能成爲英國國王的公爵,所以不能讓約瑟夫來做——他是旺多姆公爵的孫子,將來也會是旺多姆公爵,也不能讓維拉爾來做,他是一個嚴肅而品德高尚的軍人,唉,這裡不是說,國王認爲讓.巴爾是個卑劣的小人,可以隨意派他去做“髒活”,只是讓.巴爾最合適,他本來就是海盜出身——實話實說,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如果要計算他在成爲國王軍官之前的罪行,就算是被絞上一百遍都不夠——也因此不會有太大的心理壓力,畢竟對海盜來說,除了他們與同伴之外,幾乎都不能算做人的。
有時候同伴也不能算作人呢。
“至少留下我的侍衛!”威廉三世衝動地喊道:“還有那些水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好人,您儘可以把他們送到苦役船或是採石場裡!”
讓.巴爾本來一直在專注地凝視着那些彷彿意識到什麼已經開始掙扎,但徒勞無功的人,聽到他這麼說,他轉過頭來,看着這位尊貴的客人:“很遺憾,”他說:“我向我的國王承諾過,絕不讓這件事情成爲太陽中的黑點。”
威廉三世張了張嘴,和一條魚那樣感覺到了致命的窒息:“我是……他的手下敗將。”不,應該說,他對上太陽王,從來就是一敗塗地,他不明白爲什麼路易十四竟然會……做出這樣完全不符合其性格與形象的事情,但他肯定是要掙扎到最後一刻的,他的前途距離這裡不足百里,幾乎觸手可及……他本來以爲,明天,又或是明年,他就會成爲英國國王。
“您也許在這一生都無法與我的陛下相抗爭,”讓.巴爾殘忍而冷靜地說,在他來之前,路易詳細明白地和他說了這樁任務的由來,所以他一點也沒被威廉三世打動:“您的仇恨會隨着您的王冠一起被您的後嗣繼承,或許就在不遠的將來,它們會再次醞釀成又一場百年戰爭,所以,哪怕並不情願,陛下也必須做出這個決定。”
他不再繼續說下去了,船上的情況已經徹底得到控制:“和我來,先生,不要弄得自己很難堪。”
威廉三世踏上了跳板,在望着腳下烏黑的海水時,他甚至想要跳下去,但無論是天主教徒,又或是新教教徒,自殺都是不可饒恕的重罪,他又懷抱着一絲僥倖,既然讓.巴爾讓他跟隨自己——是不是,他還有機會,他知道巴士底獄中曾經有個戴面具的囚犯,即便他必須永遠帶着面具,不得與任何人交談,寫信,或是做任何交流,他也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直到他看見了教士。
教士們是來給他做臨終聖事的,他們給他塗了油,這個可憐的人,臉色蒼白,雖然竭力做出了鎮定的神情,卻還是差點昏厥了過去,之所以說差點,是因爲他就在將要倒下的時候,聽見了一聲炮響,他立即跳了起來,衝向舷窗,讓.巴爾嚇了一跳,但沒有阻止他。
威廉三世的眼睛倒映着紅光——或許那些水手、使者與士兵都還以爲能夠僥倖逃過,但正如讓.巴爾所說,他們如何會允許路易十四的名譽受到損傷?他們在拉開距離後,就炮擊漁船,現在,這艘三桅船吃水線上都在熊熊燃燒,吃水線下卻在不斷地進水,繼而沉沒,他只能祈禱,他的侍從已經被炮彈撕裂,不至於受火焚水淹之苦。
“你們準備怎麼殺了我?”他問,之前的恐懼彷彿就在剛纔的一剎那間消失了,或許是知道事情再無轉圜的餘地。
“距離這裡不遠有一座沙島,”讓.巴爾說:“今後國王陛下會讓人在上面修築起一座修道院。”
“看來我還要感謝您們的陛下。”威廉三世譏諷地說。
更讓他想要大笑的是,他們居然是在太陽初初升起的時候抵達那座沙島的,沙島是海盜們的稱呼,意思是砂礫堆積而成的小島,幾乎沒有植被,看沙子與礁石的顏色,這裡還有可能經常被淹沒,也只有海盜會記得它,用來放逐船員與埋藏珍寶——商船與軍隊裡的艦船幾乎不可能發現它,發現了也不會登上小島——毫無意義。
陽光照在了威廉三世的身上,哪怕沒有鏡子,他也能憑藉熱量猜到自己頭上金光閃爍,如使者所說的那樣如同被上帝加冕,他踉蹌了幾步,在讓.巴爾等待着他的地方突兀地大笑起來,讓.巴爾平靜地看着他,他見多了死亡,什麼樣兒都有,“您自己來,還是我來?”
“啊,原來您還是劊子手。”威廉三世說:“我不能自殺,先生,您準備用刀子,還是火槍。”
“火槍,”讓.巴爾說:“很快的,先生,您不會感到痛苦。”
威廉三世喃喃了幾句,讓.巴爾沒有聽清,也不在乎,他轉到威廉三世身後,對準他的後頸往上開了一槍,這是醫生們測試過的,如果對準堅硬的頭骨,子彈可能會嵌入骨頭或是跳飛,威廉三世雖然是敵人,但與讓.巴爾之間交會不多,他並不仇視或是輕蔑他,對讓.巴爾來說,這只是一樁需要更謹慎些的工作罷了。
威廉三世應聲倒下,如讓.巴爾所說,死亡來得猝不及防,他的臉上甚至還帶着扭曲的笑意。
“啊,”讓.巴爾對自己說,“你也差點殺死了一個國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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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殺死了一個國王!”查理二世喊道!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用自己的手杖敲破了御醫的頭,御醫哭喊着,奔跑着,祈求任何人的幫助,問題是他現在正在威爾士親王的寢室裡,周圍除了國王就是國王的人,他們怎麼會去悖逆國王的旨意?就算是一直對他和善,慷慨的王后現在也只記得伏在牀邊大哭。
只是這種毫無感情的嚎啕是因爲失去了兒子,還是想要藉此躲避查理二世的怒火,我們就不知道了。
御醫頭破血流地倒在她腳邊的時候,她甚至還記得拉了拉裙子,免得它被鮮血弄髒,雖然作爲英格蘭的王后,她有資格每天換一套新衣,但……她低下頭,藏起面孔,免得讓查理二世發現她沒有一絲悲色。
王后也曾愛過這個孩子,但這個孩子——或許正如教士們所說,來自於魔鬼的饋贈只會讓人陷入無盡的苦惱與悲傷之中,他體弱,總是生病,頭腦遲鈍……是一個很難讓人喜歡的孩子,除了他的父親查理二世,但查理二世說是喜歡這個孩子,倒不如說是這個孩子穩固了他的王位,也讓他能夠除掉眼中釘肉中刺——也就是約克公爵,如今的詹姆斯二世,他的親弟弟。
查理二世的憤怒終於在御醫吞下了最後一口空氣後消散了點,他陰沉沉地看向房間裡的每一個人,思考着是否可以將王太子的死亡隱瞞起來,在他與約克公爵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只等誰出了紕漏的時候,他絕對不能在繼承人這方面丟分。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約克公爵還沒有兒子。
“您得懷孕了,王后。”他嘶啞着聲音說道。
“但……陛下,”王后小心翼翼地低聲迴應:“我沒有懷孕。”
“我知道!”查理二世狂暴地喊道!“但我需要你懷孕!現在,王后,就是現在!向人們宣佈,我們有了新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