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帕涅緩步行進在皇后大道上。
自從他的父親離世之後,這位尚帕涅先生終於可以去掉那個“小”字,直接被稱之爲尚帕涅先生了。
尚帕涅這個姓氏在巴黎算不得多麼尊貴,卻很重要,因爲即便到了今天,他和他的家族依然牢牢地掌控着從位聖安萬託市政街的尚帕涅美髮美容沙龍——輻射出去的假髮、香水、胭脂、粉餅等等一系列與美有關的事業。
只有少數人知道,太陽王的第一箱子金路易正是從這些色彩豔麗,氣味馥郁的小東西里得來的,作爲國王陛下事實上的第一助手,尚帕涅無法站在朝廷上實在是有點遺憾,作爲補償,在佛蘭德爾戰役結束後,國王就給了他相當可觀的一筆股份,又特許他經營國王的玫瑰與紫茉莉產業,又能在國王的玻璃與陶瓷作坊裡得到近似於成本價的好貨,他的財產迅猛地增長了起來,他的父親原本想用這筆錢爲他謀個政府裡的職位,但被尚帕涅拒絕了。
他原本就是依靠着爲國王陛下效力,侍奉夫人與先生們而發達的,難道他去做一個書記員或是稅官,人們就會不記得他們曾經只是國王的理髮匠了嗎?他已經有了這個手藝,就不應該埋沒自己的才能,於是他不但沒有拿着這筆錢去爲自己謀求一個官職,還背道而馳,跑到國王陛下面前,去懇求陛下允許他繼續爲其經營產業,果然如尚帕涅所猜測的,陛下欣然同意,還特意將奧爾良公爵的一份小資產——也就是位於聖安萬託市政街的一座房屋賜給了他作爲褒獎。
這座房屋是一座五層公寓,巴黎新建後的產物,它的基礎正是污濁不堪的貧民窟,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幾乎沒人願意在那裡置辦產業,最後還是被既不願意讓自己的兄長顏面受損,也不甘心看着自己的努力白白耗費的奧爾良公爵拿下了很大一部分,當然,後來那些人都後悔了,隨着國王的權威日益高漲,巴黎從政治中心變成了金融與藝術中心,人羣從四面八方而來,這條街道上的所有建築都成了他們可望不可即的珍寶。
這些建築底層是面對街道的商鋪,有着巨大的玻璃窗戶,人們只要擡眼一望,就能將裡面的貨物看的清清楚楚,到了夜裡,就算店堂裡不點燈,外面密集的煤氣燈也能將路面與櫥窗照的如同白晝。
二層到五層都是可以任意切割的套間或是單間,宅邸的主人可以自居,也可以出租——這條街道的房間租金可以說是整個巴黎最高的。不是說上下水與衛生設施,這在巴黎的任何一幢新建築或是整修過的建築裡都有——那些貴族、藝術家或是演員甘心情願地付了大價錢住在這裡,只是因爲尚帕涅在這裡。
有人開玩笑地說,尚帕涅的沙龍就是第二個凡爾賽,最尊貴如太陽王,最風流如奧爾良公爵,最美豔如蒙特斯潘夫人,都時常在這裡出現,其他的貴女重臣就更不用說了,雖然尚帕涅也可以上門侍奉,但在國王陛下的提點,與尚帕涅夫人——一位沒落的貴族之女的竭力運營下的沙龍,已經成爲了一處如同幻境的美妙之地。
在男士們可以到像是布洛涅樹林這種地方輕鬆的年代裡,女士們除了劇院,教堂,自己的家與庭院,或是別人的家與庭院,幾乎沒什麼可以去的地方,但以上幾個地方,她們想要如自己的丈夫一般享受與放縱幾乎不可能,一些貞潔夫人,如拉法耶特夫人與塞維尼夫人,她們做不出與愛人尋歡作樂的事兒來,只能從寫作與子女中尋找慰籍,這種生活方式值得尊敬,但也不免令人總是覺得缺少了一些什麼。
尚帕涅的沙龍就彌補了這個空缺。
雖然說女爲悅己者容,但無論男性,還是女性,生來就樂於看到自己更美,更年輕,更時尚,沒人會希望看着自己在鏡中逐漸老去,腐朽醜陋,令人一看就心生厭惡。
尚帕涅的沙龍裡,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油膏、香水、細膩的粉與豔麗的胭脂,還有舒適安靜的長榻,從天頂垂落的紗幔,侍女們溫暖柔軟的手指,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樂聲……還有一年四季永不凋謝的花朵,精美的糕點與甘甜的泉水……
貴女們如果喜歡一個人,那就一個人,甚至連侍女都可以退避在外,如果要與朋友聯袂而至,也能有一個隱秘的小房間供她們說說心裡話,除了不能與男伴同在一處之外(爲了避免麻煩),在這個地方消磨時間實在是要比別處好得多了。
可惜的是尚帕涅聰明地將他的公寓全都設成了這樣的房間,也免得那個權高位重的人要來租借,他就要爲難了。
尚帕涅之所以是從王后大道走回自己的公寓,是因爲國王的生辰在即,王后提前幾天到了盧浮宮,召來尚帕涅爲自己卷頭髮,如今藥劑師與尚帕涅已經研究出了一種可以將捲曲的頭髮保持很長一段時間的藥水,也不用火鉗燙,很受貴女們的歡迎,唯一的缺點就是在剛卷好的時候,它會顯得有些僵硬。
如何準確地把握時間,就算是尚帕涅最靈巧的學生與最寵愛的兒子也無法與他相比,他只要一捏頭髮,就知道應該用多少藥水,提前幾天,才能保證在正式出場的時候捲曲的頭髮弧度明顯又躍動自如,“像一隻張着翅膀的小鳥兒。”他這麼說,能讓王后滿意的也只有他。
想到這裡,尚帕涅不禁高高地擡起了頭——沒人知道王后這麼喜歡他,除了他能夠爲她卷出最漂亮的髮捲之外,最關鍵的還是他秘密帶去的染髮劑與嫁接用的假髮。
人人都知道國王陛下有着一頭令人羨慕的濃密秀髮,但這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幸運,王后的頭髮就稀疏得多,原先白髮還少的時候勉強還能遮掩,但到了現在,她的頭髮正在慢慢褪色,那些難堪的色斑也就暴露了出來,她又不願意用假髮,免得人們一眼就看出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
尚帕涅懂得王后的心思,從容貌上來說,王后就不如國王陛下,說實話,國王陛下那張常人罕見的幼年畫像,拿到不知情的人面前,也會有人想象“她”長成後會多麼動人。而王后呢,她不幸出自於哈布斯堡的家族,沒有繼承那張大下巴就足夠幸運了,你再要求她如何美貌,着實不可能。
等到年紀漸長,她與國王在容顏上的距離不但沒有拉近,反而越來越遠……生育後的女性必然要比丈夫衰老得更快,而路易十四與她同歲,就更容易看到出來了,而且他們還不得不時常站在一起給人比較。
王后相信她的丈夫與國王不會做出令她難堪的事情,但如果能,她還是會希望自己能更美一些的。
尚帕涅苦思冥想了很久,纔想出了染髮劑與嫁接頭髮的辦法,這也不是什麼新奇的主意——在古羅馬的時候,女性們就會用獅子的尿液來漂白頭髮,用指甲花的汁液來染紅,或是剪下日耳曼女奴的頭髮,接在自己的頭髮上面。
王后現在所用的染料是染黑的,成分與墨水相似,維持的時間很短。
尚帕涅額的巧手可以讓王后看上去年輕五六歲,免得一些饒舌的蠢貨胡言亂語——好吧,就是蒙特斯潘夫人,據說她在自己的沙龍裡毫不掩飾地將王后與王太后混淆起來,因爲“她們看上去一樣的老。”也幸而在場的幾乎都是她的仰慕者,又或是不願意將事情推到國王面前的好心人,纔不至於讓王后更加難過。
“尚帕涅先生!”
尚帕涅聽到有人叫他,就側轉身體過去看,他看到了一個精神奕奕的年輕軍官——雖然年輕,但也是滿面風霜,他在身上披着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大氅,從他的肩膀一直垂到腳跟,戴着一頂帽檐很窄並且捲起的河狸皮帽子,繫着寬大的腰帶,分別在兩側插着一把火槍,掛着子彈帶,脖子上懸掛着粗大的黃金圖騰首飾,腳上踩着又厚又重的牛皮靴子.
一看到這樣的裝扮,尚帕涅就能猜到這是個才從新大陸回來巴黎的軍官。
自從法國人聯合印第安人將英國人趕出了新大陸,法國人就能從容探索這片陌生而又奇妙的新領地了——原先就有商人與印第安人做皮毛與木材的生意,如今還有黃金、煤炭與鋼材,還有數之不盡的野牛與魚羣。
在這裡要提一句的是,在一開始的時候,能夠將對歐羅巴之外的地方都不甚在意的法國人吸引過去的就是皮毛。
新大陸的河流中棲息着一種奇特的動物,它們看上去像是狐狸,但能夠在水裡生活,所以被人們稱作河狸。皮毛厚重並且不進水,是最好的製作帽子的材料,做好的帽子可以防雨並且質地柔滑輕盈,無論是法國人還是英國人都十分熱衷於此。
印第安人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狩獵河狸,吃肉,着皮,用骨頭製作工具,於是當法國人試探着與他們交易的時候,印第安人最容易拿出來的就是河狸皮。
河狸皮能夠帶來多大的利潤呢,簡單地說吧,最高可達成本的兩百倍。
因爲原先在歐洲,在羊毛與棉花還未普及的時候,貴人們壟斷了皮毛,皮毛也因此成爲了身份與地位的象徵。到了今天,雖然國王們不再對皮毛有太多嚴苛的規定,但上好皮毛的難得與昂貴還是成爲了一種限制,商人、軍官與政府官員們想要弄到一件稱心如意的皮毛,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國王與他的家族成員們就更不必說了,如果一位國王或是王后沒有足夠漂亮厚軟的皮毛來妝點他們的身姿,負責其衣裝的官員就要被追責,大臣們也會感到羞愧,使臣們則會質疑他的實力。
而且皮毛這種東西,是很容易損壞變舊的。
在這五年裡,從新大陸源源不絕地流入法蘭西的皮毛,尚帕涅是略微知道一些數量的,單單河狸皮就有十萬張,還有三萬張貂皮,五萬張浣熊皮,一萬張熊皮,還有好幾萬張野牛皮與松鼠皮。
有了這些,就算是商人們也能夠身着皮毛了,但如這位軍官這樣奢侈隨意地將黑貂皮做成大氅,河狸皮帽子又是在新大陸流行的款式——因爲那裡多大風與密林,所以寬檐帽並不合適,還踩着厚重的牛皮靴子——在巴黎,風流的年輕人都喜歡穿着綢緞的高跟鞋。這幾乎就說明這位先生必然是剛從新大陸回來,並且已經習慣與愛上了那個地方,纔會絲毫不做衣着上的修飾。
“抱歉,先生……”
“哈啊,”那個軍官摘下帽子,向尚帕涅行了一個禮:“我是拉法耶特啊,先生,您大概沒怎麼見過我,但我的母親很喜歡你夫人的沙龍。”
“啊……!”尚帕涅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拉法耶特夫人的兒子,當初這位夫人被蒙龐西埃女公爵引入沙龍的時候就是因爲兒子去了新大陸而鬱鬱寡歡,那時候她的面色和精神都很差,過了好久纔在按摩、香氛與裝扮,還有朋友的安慰下恢復了一些。
“你母親見到你,準會高興得跳起來的!”尚帕涅真心實意地說道,他在新大陸的商業公司裡也有投資呢,正因爲有了如拉法耶特這樣的軍人,他才能安安心心每年拿一大筆紅利。
“希望她別揍我就行。”拉法耶特說:“您的馬車是壞了嗎,或者我來捎帶您一段?”
“沒呢,謝謝你,好心的先生,我的馬車好好的,我只是想要安安靜靜地走一會兒。”
“確實。”拉法耶特侯爵說,:“這裡多美啊。”
經過修整後的皇后大道已經可以從盧浮宮直接貫穿巴士底廣場,直到沙朗通門,它一邊就是塞納河,兩側種植着綠意盎然,婆娑多姿的懸鈴木,到了深秋時節,它們的葉子會發黃,落下,在大道上鋪設出一條黃金的地毯。
塞納河的河水早已變得清澈見底,游魚叢叢,河堤上時時可以看見逃課的學生與約會的男女,間隔百尺就有一座圍繞着座椅的花壇,花壇中的山茶花在十一月的時候還是開得很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