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四章 巴士底獄的約克公爵(上)

蒙特斯潘夫人登時氣得面頰緋紅,但只要在凡爾賽宮有一席之地的人都知道,國王身邊最信任的那個人,可能不是王太后,王后,王太子,甚至奧爾良公爵——不是他們不愛國王,或是國王不愛他們,只是他們的身份註定了路易十四必然對其有所保留,但邦唐不一樣,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伴隨在國王身邊,見過這位顯赫的王者最狼狽,最虛弱的模樣,也見過太陽王的熾熱光芒下最危險與最污穢的黑暗,路易在他面前,是頂頂無所顧忌,輕鬆自在的。

也因爲這個原因,邦唐才決定不結婚,因爲他不知道,如果有了心愛的妻子,有了血脈相連的孩子,他對國王的忠誠會不會產生動搖,哪怕不會,路易十四也許仍然會選擇將他移出自己身邊——免得他們真摯的友愛之情還是落得一個不堪的下場。

邦唐做出如此犧牲,從奧爾良公爵有時也會滿懷嫉妒地抱怨兄長更親近他的近侍長而不是自己這點就可以看得出來了。如今的人們只要靠近路易十四,就如同沐浴陽光一般可以得到充沛的熱量與光明,幾乎與國王形影不離的邦唐更是掌握着巨大的權勢,那些人爲了見國王一面,給出的價碼甚至會讓國王陛下也感到驚訝。

蒙特斯潘夫人沒有足夠的勇氣來反駁邦唐的話,因爲邦唐並未說錯,在路易十四的心中,蒙特斯潘夫人的地位遠不如之前的兩位王室夫人高,她之所以被國王選中,不過是當時正需要這麼一個人來擔當此職,國王看待她,就和看待那些有才能但野心勃勃,道德底下的官員那樣,在一定程度上他會容忍他們,但一旦觸及底線,他們與陛下之間是沒有任何情分可講的。

更讓蒙特斯潘夫人惱怒的是簇擁在她身邊的人居然也沒一個敢發生,邦唐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也許這就是陛下常說的人以羣分物以類聚,蒙特斯潘夫人如何,她的朋友——那些阿諛奉承的小人,見色忘義的蠢貨,或是見縫插針的投機者,當然也不會冒着得罪國王近侍的危險去代她說話。

最後還是邦唐看在路易十四的份上,向蒙特斯潘夫人微微鞠躬,請求她留給國王陛下一些用於沉思與哀悼的時間,如果陛下真的想要見她,他的侍從會帶着禮物去見她的,這幾乎是在暗示不久路易就會用一份禮物來安撫她了——蒙特斯潘夫人不在乎禮物,但這也是一種隱晦的示意——表示她還未失去國王的寵愛,

她應當立刻從邦唐給出的臺階上從容不迫地走下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魔鬼在作祟,她竟然脫口而出:“如果在這裡的是瑪利……”

邦唐直起腰,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蒙特斯潘夫人不說話了,她轉身就走,身邊的一大羣人隨即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真是令人煩惱啊。”邦唐說。

他回到房間的時候,就看到國王陛下正坐在壁爐邊對他發笑,幸災樂禍地——抱着的陶杯裡正在升起嫋嫋煙霧,加熱後的蜂蜜酒散發出來的氣味充斥着寢室的每一個角落,柔軟厚實的毯子搭在膝蓋上,椅子也在輕輕晃動,更顯得上面的人逍遙自在。

“我真該讓蒙特斯潘夫人進來服侍您的。”邦唐沒好聲氣地說。

“我聽着呢,”路易說:“你還真是不喜歡她啊。”邦唐作爲他身邊最親近的臣子,總是十分圓滑的,蒙特斯潘夫人應該感到榮幸,能讓這位侍從長疾言厲色,不留情面的人可不多。

“並不都是個人原因。”邦唐說,

國王收起了笑容,“我知道。”他說,邦唐剛纔是生氣了。難道要安撫陛下,奧爾良公爵不能嗎?王后不能嗎?王太子不能嗎?甚至旺多姆公爵都比蒙特斯潘夫人來的名正言順——蒙特斯潘夫人在沒有國王召喚的時候企圖登堂入室,不過是企圖乘着陛下虛弱的時候博得先機,向人們昭示她對路易十四的特殊性,或是在國王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罷了。

“……我想今後凡爾賽的人們應該知道誰纔是我心中的第一人了。”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道:“你那是什麼怪表情?邦唐。”

“我正在猶豫,不知道該發笑,還是該生氣。”邦唐說:“不過我很高興您終於有了一點精神。”

“母親的離去雖然突然,”路易摩挲着杯子說:“但她終究已經是八十歲的人了,我並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他擡起頭望着邦唐,“只是突然感到一陣疲倦,邦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您應該好好休息一陣子了,您不是亞歷山大一世,也不是亞瑟王,更不是凱撒,您不過是個小小的國王。”邦唐走過去,拿走國王的酒杯,把他拉到牀上坐下,服侍他躺下,給他拉上毯子:“您有這樣多的將軍,大臣,您的國庫充盈得如同秋後的糧倉,您的民衆愛您如同愛自己的父親,您完全不必如此勞累。”

路易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吧,我會好好地睡上一覺,然後,邦唐,我明天要去一趟巴士底。”

邦唐正在俯身吹滅最後一根蠟燭,聞言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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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克公爵翻了一個白眼:“我今天中午想吃點牡蠣和小牛肉。”他毫不客氣說。

比起倫敦塔,約克公爵在巴士底顯然過的更愜意,不是因爲倫敦塔的待遇與條件不如巴士底,而是因爲他知道,法國國王絕不會輕易丟掉他這張好牌。

別說查理二世已經有了一個兒子,那個並非受上帝的祝福而生出的孩子凡是知情人都不免有點發憷——巫師好用嗎?太好用了!尤其是在一些凡人看似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

但就算是巫師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當他們要違背命運的安排,做些什麼事情的時候,其後果往往是極其可怕並且不可預測的。尤其是有關生命的——無論是新生,還是死亡。

舉個例子,卡洛斯二世,他出生就是癱子、傻子與畸形,壽命短暫,但在西班牙王太后與大臣孤注一擲地將所有籌碼壓在黑巫師身上之前,他真不算是個性情惡劣的人——服侍他的人中就有胡安.帕蒂尼奧的親眷,也有托萊多大主教的弟子,如果一開始卡洛斯二世就是一個魔鬼,他們是不會讓自己的親友去受這份苦的,讓何塞與阿爾貝羅尼來說,原先的卡洛斯二世也是很普通的一個人,甚至算得上是個好人,因爲他身患重疾,許多受病痛折磨的人都會變得性情古怪,脾氣暴躁。

然後——黑巫師讓卡洛斯二世痊癒了,他看上去如同一頭牛犢般的健壯,雖然不夠俊美,但加上國王的榮光,也能吸引不少女性的愛慕,那時候所有人,從唐璜公爵,到王太后,到大臣與大主教,都以爲他們心願得遂。

但這份康健與完整是用他的靈魂去換的。

從巴黎回到托萊多的卡洛斯二世就是一個魔鬼。

那麼,誰也不能確定,查理二世借用了巫師的力量有的兒子,他們將來的國王,會不會也是一個套着人類皮囊的地獄來客,一想到卡洛斯二世做的事情,國會與宮廷裡的人就嚇得要命,所以,雖然查理二世在有了繼承人後對約克公爵百般看不順眼,都沒辦法在大臣們的阻撓下處死約克公爵,只能發泄般地一次次將約克公爵送進倫敦塔,希望他因爲鬼魂作祟或是精神壓迫而發熱生病,一命嗚呼。

比起隨時可能潛入刺客,或是國王的劊子手的倫敦塔,巴士底獄可要讓約克公爵安心多了。路易十四是個怎樣的人,你來我往了那麼多次,約克公爵也算是能看出一二了——太陽王顯而易見不是那種感情用事的人,何況他也不是對其宣戰的查理二世。

“所以我才成了您的俘虜啊。”看到路易十四的時候,他這麼笑着說道。幾乎可以被視作一種挑釁了。

不過路易十四還真的沒生氣:“啊,維拉爾也這麼說。”

“維拉爾,就是那個年輕的將軍嗎?路易,我的兄長,您可真是一個幸運的人啊,您的麾下竟然有那樣多傑出的人才——之前他甚至寂寂無名,而這次,他就算留不下我,也能留下艦隊中一半的艦船。”

“您這麼說,”路易在聽他這麼說的時候,先是梗了一下——活見鬼,約克公爵與查理二世的母親是亨利四世與瑪麗.美第奇的女兒,瑪麗是路易十三的妹妹,路易十四的姑姑,說起來——他與查理二世,還有約克公爵確實是表兄弟關係,只是這種親戚關係與溫情大概是沒有一點關係的:“公爵先生,”反正他對着約克公爵,是說不出“弟弟”這個詞的,“是不是要對我說,您是有意背叛您的國家,向我的將軍投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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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頓時讓約克公爵跳了起來,他無視國王身邊的侍從露出的緊張神色,伸出雙臂,朝向天空,戲劇性地喊道:“天主,陛下!您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我正是爲了我的國家,才甘心忍下暫時的痛楚,投奔您,來尋求正義與正統的幫助的!”

“正義與正統,很好,先生,您已經拿住了兩個要點,”路易說:“這個名義可以用到一千年後呢,但我知道的是,查理纔是英國的國王,也是您的兄長,他或許不正義,但絕對是正統。”

“相信我,陛下,無論是正統,還是正義,都和那傢伙不沾邊!”

“好傢伙,您是在褻瀆與悖逆您的國王了,這可不是什麼忠誠的行爲。”

“您若是知道在漢普頓宮發生了什麼事情,您就會相信我的話了。”約克公爵回到路易面前,誇張地鞠了一個躬,“我要說,陛下,我是極其不甘願與您爲敵的,我是受了欺騙與逼迫,纔來到海上的,即便如此,當我發覺可以擺脫魔鬼的控制時,我第一時間就升起了您的旗幟!”

“難道不是因爲您發覺您的艦隊即將迎來不可避免的失敗,您就算逃回倫敦,也免不了被查理二世當做替罪羊處死嗎?”

“所以我纔要說,我可憐的兄長,英國的國王,已經被魔鬼的僕從操控了啊——”約克公爵以一種奇妙的憎惡表情,咬牙切齒地說道:“您也是一個兄長,您也有弟弟,但陛下,您會這麼對待您的血親麼?”

“啊,我不會。”路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過我的弟弟也不會如您這般……就是了。”

“一個沒有受過壓迫與折磨的人怎麼能夠與一個時刻擔憂着被自己的兄長送上斷頭臺的人相比呢。”約克公爵理直氣壯地說:“您多麼愛您的弟弟啊,如果查理有您的十分之一,我會對他感恩戴德,哪怕到地獄打水也心甘情願呢。”

如果您是我弟弟,沒準我會比查理二世做得更徹底。路易在心裡說,不過在口頭上,“那麼您是來尋求我的庇護嗎?”

“您是一個這樣慷慨與虔誠的好人,”約克公爵道:“亨利埃塔就和我說過您是如何愛護她,就如愛護您身邊的每個人的,您也曾幫助過我的兄長,在整個歐羅巴都在驅逐他的時候,是你給了他一大筆資助。”

“您說這個啊,”路易往後一靠,悠然地說道:“查理也已經回報了這份恩情。”

這次輪到約克公爵卡住了,他當然知道,查理二世將敦刻爾克賣給了路易十四,以一個低廉的價格,這件事情也是他一向用來攻擊查理二世的重型炮彈之一,但他心裡也清楚,當時查理二世還只是國會的半個傀儡,他要依仗路易十四的幫助才能奪回王權,纔不得不捨棄了英國在法國的最後一個據點。

當然,更重要的是,當時的查理二世沒有士兵,沒有艦船,留在敦刻爾克的全都是護國公克倫威爾的士兵,也就是謀反者,他們怎麼會應從查理二世的號令?要讓約克公爵選擇,約克公爵也會將這筆眼看不可能收回的資產換成雖然少,但能用的籌碼。

問題是,路易十四如此說,看來他是別想靠着空洞的許諾與誓言來求取太陽王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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