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四也許永遠無法理解這些君王在面對自己子女時的態度,他們難道就不愛自己的孩子嗎?或許這應當歸咎於教會與中世紀學者們對子女教育的偏頗性,那些白髮長髯的先生們早已忘記自己還是孩子時的天真淳樸,也不如他們的妻子那樣至少有因爲懷胎十月後生出的自然情感,他們撰寫與發表理論的時候,完全出於自己的臆想。
即便是在數百年後,男士們依然會覺得孩子就如動物一般,只會吵鬧闖禍,無法理論,無法教導,只能用皮帶與棍子來讓他們安靜和屈服,如今更是如此,父親們也許還會關注(而不是照顧)一下他們的繼承人,也就是兒子,對於女兒,他們幾乎只有一種態度,漠不關心,視若無物。
在這種情況下,除非公主的母親母國正處於強盛興旺的時刻,王后也足夠愛護子女並且性情堅毅,不然公主不但在宮廷中很難與父親的姐妹,甚至“王室夫人”相抗衡,甚至可能遭到王室成員與大貴族的輕視,如曾經的哈布斯堡公主安東尼婭,知道現在她還被人稱之爲“不識好歹”,因爲她父親給她選了一個好夫婿——一國之主,年輕,血脈高貴,頭婚,至於卡洛斯二世是個瘋子、畸形或是別的什麼,沒人會去關心。
要知道,在歐羅巴王室裡,因爲父親不願意給出嫁妝,或是不幸沒有合適的婚配者,孤寂地度過了整個花期,最後只能在修道院裡終老的公主可不在少數。
如果伊莎貝拉公主要抱怨自己的父親,或是母親,毫無疑問也會被指責爲不懂感恩,幸而她在辛特拉宮外的這段歲月裡已經學會了如何保持沉默與忍耐——人們總以爲孩子是沒有記憶的,大錯而錯,孩子猶如玫瑰花蕾,如果你用手指去輕輕地撫摸它,它可能只能記住那份溫暖與體貼,卻無法清晰地記得其中的每一次;但如果你用鞭子去笞它,每一條鞭痕都會留下深刻的瘢疤,而且越是長大,越是明顯。
伊莎貝拉公主不但記得乳母——她被寄養在乳母的家裡,乳母對她並不好,也許是出於對一個私生女的輕蔑與憎恨,她毫不諱言地說伊莎貝拉是個孽種,而非公主;乳母的兒女也對她百般欺凌——不管怎麼說,作爲攝政王的女兒,在物資上她沒什麼缺乏的。
不過這些都沒有她在五歲的時候,所遇到的那件事情對她的影響深刻。
她今天的幸福,甚至於葡萄牙以及那些民衆們的幸福,都是建立在一個高貴而又無辜的人的墳墓上的。她總是會從夢中醒來,冷汗津津地想起阿方索五世是如何神情複雜地看着她,他的形貌在伊莎貝拉的印象中原來是十分模糊的,最近卻越來越清晰,伊莎貝拉並不覺得這是因爲她後來在辛特拉宮裡看到了前國王的畫像,因爲阿方索六世三歲的時候就不良於行,也因爲這種殘疾導致了他精神方面有問題,所以這幅畫像是畫家參考着年輕的佩德羅王子畫的,也許從那天起,佩德羅王子就預備着入主辛特拉宮。
人們都說阿方索六世是個如卡洛斯二世那樣被上帝懲罰或是被魔鬼詛咒之人,但伊莎貝拉公主卻不那麼認爲,她一次次地回憶起阿方索六世落在她頭頂的那隻手,那隻手因爲血脈不暢而冰冷,水腫,卻被服侍他的人擦拭的十分乾淨,因手掌的主人沒有太大的力氣,所以那隻手掌是拍打下來的,但那點重量卻是伊莎貝拉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祝福。
他用一條屬於最尊貴之人的性命換來了葡萄牙與法蘭西的婚約,也讓她得以逃出囹圄之災,她的乳母老早就在說,她會被送到最偏遠的修道院裡,在念經與苦修中結束自己的一生。
有很多次,伊莎貝拉公主都想在信件中將這件事情告訴法國的王太子小路易,但她也知道,他們的信件是要經過審覈的,有時候她甚至能看到信紙捲起或是變黃,那是佩德羅二世的密探用藥水擦拭信紙看看裡面有沒有密文而導致的。
小路易這次的信件中說,他們的婚禮很有可能要提前——路易十四已經取得了教皇的特赦令——因爲接下來的好幾年裡,路易十四隨時可能要御駕親征,不在巴黎與凡爾賽,無法爲他們主持婚禮。雖然沒有國王在,王太子舉行婚禮也不是不可以,但這種行爲也許會被人解釋爲國王對兒子的新婦不滿意,對一個外國王太子妃來說,這種謠言會讓她在凡爾賽寸步難行。
所以,雖然伊莎貝拉公主還沒到既定的婚配年齡,婚禮卻必須在今年的聖母升天節前後舉行,“之後還有連接數月的凱旋式與慶祝儀式。”小路易這樣說,同時也向公主致歉,因爲這些儀式將他們的婚禮與對英法海戰的最新一次大勝帶來的快樂與榮譽糅合在了一起,路易十四也有心藉此讓法國的民衆緊繃的心絃略微放鬆一二——他這次依然不打算向民衆徵收多餘的戰爭稅,而是用王室收入、戰爭公債、戰獲、賠償來應對這份滔天的開支,既然如此,他的民衆就應該繼續往常的平靜生活,爲他耕種,做工,學習,尋常而幸福地度過每一天。
這種描述讓伊莎貝拉公主感到新奇,她不受佩德羅二世喜歡,公主也不可能插手朝政——王后也不能,倒是王室夫人有可能長隨國王身側,進些讒言或是探取消息,但她能夠閱讀,就能看史書與報紙,知道每當戰爭開始的時候,國王就有權向民衆徵收戰爭稅,而且不是一次兩次,而是看戰爭的進展,連續收取好幾次也是有可能的。
以及,這種稅收的額度是國王定的。
所以每次戰爭之後,都會爆發饑荒、瘟疫,帶來無盡的死亡,就如同聖經中所描述的,四個毀滅天使,戰爭、饑荒、瘟疫與死亡總是聯袂而至,戰爭是一頭龐大的吸血怪物,能夠將一個富庶的國家吸吮到骨肉枯槁。
她不能確定王太子小路易所寫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她試過詢問身邊的侍女,但她們不是一無所知就是嚴厲的阻止她繼續關心這些問題——這是男士們的特權,作爲一個公主,將來的王后,她的問題是很不得體的。在凡爾賽已經超越了辛特拉宮成爲了歐羅巴最爲時尚與嚴苛的地方之後,她若是不能謹言慎行,可能會招來比死更可怕的後果。
是嗎?伊莎貝拉公主卻不那麼認爲,她沒有天真地以爲,她與從未謀面的王太子之間會有什麼浪漫的一見鍾情,但她可以從往來的信件中看出王太子至少是個敦厚而又寬容的人,而且凡爾賽與巴黎的人們,也不如人們所告訴她的那樣,長着一雙無比苛刻而又挑剔的眼睛。
因爲太陽王路易十四很愛自己的孩子。
不僅僅是他的繼承人,王太子小路易以及對西班牙王位有繼承權的夏爾王子,他對大公主伊麗莎白同樣關心愛護,體貼備至,這種愛護又與外界,譬如伊莎貝拉接觸到的那種愛護不同,簡單點說,這種愛護含括了期待與扶持,就像對待一個男孩那樣,人們對此議論紛紛他卻毫不在意。
這樣的餘暉同時還映亮了周圍的人,從奧爾良公爵到大孔代之子亨利,甚至拓展到了王子與公爵之子未來的妻子那裡,她,還有托斯卡納大公的女兒,以及法蘭西王室將來的新成員,都承蒙其恩惠。
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她對即將到來的遠嫁並不恐懼,甚至十分期待。王太子說,在巴黎與凡爾賽,貴女們已經在籌備撿起一所女子大學,不是那種修道院式教學,而是與之前的大學一般,教授哲學、數學與醫學的大學,那些曾經在初中級女子學院就讀過的學生在畢業後可以選擇繼續深造,未婚女性與已婚女性一視同仁。王太子甚至說,如果她願意,也可以去上學,接受那些智者與長者的教導,將來她可以成爲貴女們的導師,也可以教育他們的孩子,或是作爲一個學者……天!真正是太可怕了,伊莎貝拉公主都不敢相信,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看完那封信,才知道父親爲什麼會召喚她到書房裡去,然後親自將那封信遞給她。
佩德羅二世不是個仁慈的好人,但他頭腦清醒,真正的聰明人可不會如尋常之輩那樣隨波逐流,他們很清楚女性或許在體力上稍微遜色於男性,但在頭腦上並無不同,有時候還會略勝一籌,不過只是礙於種種原因,故意裝作不知道,或是胡言亂語罷了——法國的路易十四願意寬待他的女兒,他當然感到高興,也受到了威脅——伊莎貝拉公主將來必然會更傾向於法國而不是葡萄牙,但要他屈尊仿效法國人,向自己的女兒道歉,做出補償,他又不願意。
是的,無論是作爲一個國王,還是作爲一個父親。
歐羅巴的君王們向路易十四學習的地方很多,常備軍、燧發槍、火炮、鐵甲,甚至是土豆、咖啡和玉米——但有幾樣東西他們是堅決拒絕或是無法做到的,他們無法如太陽王那樣,寧願打開國王的私庫、抵押宮殿也不向民衆徵收多餘的賦稅,也無法寬容地對待新佔地與殖民地的民衆,附帶說一句,他們甚至無法認可那些黑色,褐色與黃色皮膚,又不信仰上帝的人也和他們一樣是“人”;他們也無法容許異教徒的存在,或是不去壓迫與監視他們;他們更無法開啓民智,因爲一旦讓所有人有了閱讀和思考的能力,他們以往依仗的東西就會在無聲無息間傾塌……他們不理解路易十四爲什麼要這樣做——他曾經是個願意支持康沃爾公爵回到英國,奪回王位的人——他說過絕不會支持反對君主的暴徒,爲什麼他就能夠埋下這樣的隱患呢?
至於路易十四對女性的仁慈,倒是小問題了。更多人,不單單是君王們,只是感到古怪,男孩還能長大,女性對他們來說,就是一輩子的孩童,終生需要監護與管理,這樣的存在,要她們去做男人的工作,豈不是荒謬絕倫?
但佩德羅二世也能看明白,巴黎與凡爾賽,甚至整個法國,將來都可能是女人嚮往的天堂了。女人對權力一樣有貪慾,尤其是曾經屬於男性的特權——他將這封信給他的妻子薩伏伊之女,葡萄牙王后看過,也給他的王室夫人,或是幾個貴女看過,她們或是疑慮,或是詛咒,或是大笑,又或是認爲絕不可能,唯一沒有區別的就是她們的眼睛裡驟然爆發出的光芒——在那一瞬間,耀眼得令人畏懼。
佩德羅二世最終決定不去考慮這些,不久之後伊莎貝拉就是法國王太子妃而不是葡萄牙公主了,他將握在手裡的籌碼投入了路易十四這邊——因爲雙灣海戰法蘭西艦隊取得的豐厚戰果,也因爲加泰羅尼亞地區的民衆不但驅逐了地面上的西班牙人,也向法蘭西的卡洛斯三世獻出了他們的忠誠,不知何時來到魯西永與巴塞羅那的奧爾良公爵作爲代理人接受了他們送上的城市鑰匙與地圖,盧森堡公爵則將會侍奉卡洛斯三世前往馬德里聖弗朗西斯科大教堂加冕。
值得一提的是,事實上歷屆西班牙國王都是在托萊多主教座堂加冕的,因爲當初雖然西班牙的政治中心從托萊多遷移到了馬德里,宗教中心卻沒有遷移,還在托萊多,現在托萊多與馬德里儼然兩個小朝廷,托萊多又堅決不承認法蘭西的卡洛斯三世,所以卡洛斯三世只能在馬德里加冕,而馬德里的聖弗朗西斯科教堂原本是座修道院,不過既然路易十四如此決定,它今後就會取代托萊多的主教座堂吧。
就像是那個托萊多大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