僞裝成敵人打入對方軍營內部的事情,已經不算是什麼令人驚奇的事情了,早在1556年,一位叫做弗倫茨貝格的將領就在給僱傭軍首領的十五條條例中,就詳細地寫明瞭應如何將自己的士兵假扮成敵人的士兵,潛入對方的陣營,傳播類似於“首領已死”的謠言來動搖敵方軍心的戰術。
將一羣加泰羅尼亞人僞裝成西班牙人的軍隊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此時能夠與法蘭西常備軍在紀律與風範上並駕齊驅的軍隊還不多——這些來自於加泰羅尼亞貴族私有軍隊的士兵也各個高大勇武,神氣十足,只要穿上整齊的衣服,披上斗篷,配上火槍和長矛,看上去也不比魯西永的西班牙兵差多少。
真正的難題在於如何讓魯西永總督相信來人確實是來自於佩皮里昂的援軍。
後世的人們時常有一種錯覺,那就是生活在沒有電話,鐵路與電報的年代的人們,信息往來是十分滯後的,一個地方的人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往往要在道路上奔馳幾天幾天,又或是在河流與近海漂泊很長時間,若是有人想要隱藏自己的身份——無論是因爲犯了罪,還是卑微的平民有意躍升等級,只要有足夠的好運氣,就能憑着謊言與僞裝爲自己帶上一頂絲絨帽子(當時的爵爺都有一頂絲絨帽子,用帽子上鑲嵌的飾物來確定等級)
事實上這種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一如數百年後一個階層與另一個階層依然涇渭分明。即便訊息不夠流通,一個陌生人是否真的流着藍血,只要主人屈尊與其交談上幾句就能一目瞭然。
畢竟貴人的子女們第一件功課就是背記譜系,他們或許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但要說起血親、姻親以及嫡系旁支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可是頭頭是道。
這些可是直接影響到繼承權的關鍵問題。
還有衣着、馬匹、侍從以及旗幟、紋章等細微的地方,更是佈滿了平民也許終生無法破解的陷阱,只要稍有差錯,一場可怕的災禍就會降臨到假冒者的身上。
奧爾良公爵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爲在當初的敦刻爾克之戰中,那位唐璜公爵可是在敦刻爾克與巴黎“旅居”了好一段時間,戰爭結束後好幾個月才被西班牙人迎接回馬德里——當然,他所受的待遇完全符合他的身份,盧浮宮有他的房間,有僕從,有親密的女性“友人”,他甚至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裡接待西班牙使臣與朋友。
一些公務與私人事務當然也一樣被送到了他的手中,以便得到及時的處理。
那時候路易十四還在裡世界,巴黎人心不定,但當時的奧爾良公爵雖然因爲種種——主要是王太后與馬紮然主教有意推選他做攝政國王一事而夜不能寐,但他和達達尼昂伯爵的下屬依然遵循不爲人知的規定條例,將這位唐璜公爵的往來信件,文書,人員鉅細靡遺地複製登記了一份。唐璜公爵當然也知道自己必然在法國人的監視下,並不會泄露什麼真正的機密——但他的簽名、個人紋章與口癖等等,他倒是真沒放在心上。
此時這些秘密資料就起到了作用,奧爾良公爵從行李裡取出唐璜公爵的紋章銅印時,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然後他自己給自己寫了一份任命書,以及一份“唐璜公爵”寫給魯西永總督的私人信件。說真的,雖然克拉里斯神父沒有親眼見過唐璜公爵,卻也見過不少卡斯蒂利亞人的達官貴胄,但單看這些書信,他都會相信眼前的這個人是個深受唐璜公爵信任的將軍。
在給總督的信件中,奧爾良公爵大膽地以唐璜公爵的身份說,他對魯西永總督的名字早已深悉於心,也相當欣賞他的爲人與成就,纔會讓自己的心腹在托萊多的大人們做出決定前先行趕來以解魯西永之憂——言下之意就是向這位總督拋出了一枚橄欖枝,就看他是否願意接受了。
這位總督奧爾良公爵當然也是瞭解過的,他曾是帕蒂尼奧的一個下屬,可惜的是不如其他人那樣受到這位海軍大臣的重用,在卡洛斯二世“身體康健”的短暫時間裡,他通過“名姝”的枕邊風投靠了國王,沒想到的是看似已經痊癒的國王很快就發了瘋,他不得已只能向王太后屈膝,但因爲帕蒂尼奧更傾向於法蘭西的夏爾公爵,哈布斯堡的王太后對這個曾是帕蒂尼奧下屬的人忌憚不已,竟然把他打發到了魯西永。
魯西永總督又是氣惱,又是焦躁,但遍觀馬德里與托萊多,他能投效的人實在是沒幾個了,托萊多大主教之前又和他幾乎沒有任何接觸,他在來到魯西永之前曾經聯繫過唐璜公爵的侍從,但不知道什麼緣故,唐璜公爵沒有給他迴音。
所以,如果來的不但是援軍,還是唐璜公爵用來示好與拉攏的使者,這位總督大人一定會急不可待地把他們迎接到堡壘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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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泰羅尼亞人的叛徒以爲自己發出了一聲大叫,事實上門外的守衛也只聽到了一聲含混的咕噥,他歪側着腦袋慢慢地從窗口滑落,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倒在地上,抽搐不已,也許到等到晚上,好幾個小時後,纔會有注意到他出了事兒。
但就算被發現了,沒有任何傷口的他也只會被人當做生了病。
一個出賣了自己人的叛徒固然會被曾經的同伴憎恨,但同樣的,在敵人這裡,他也不會得到任何尊敬與看重。
事實上,等到他被發覺的時候,事情已經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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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奧爾良公爵都有點吃驚,整個過程甚至比他們預想的順利,在總督想要和這位使者進行一番私下裡的交談時,公爵輕而易舉地殺死了他,總督的下屬與官員也都在堡壘裡,他們不是被殺就是被控制了起來,城門被打開,加泰羅尼亞人的反叛者衝入城中,在一夜的廝殺之後,這場叛亂終於以加泰羅尼亞人的勝利告終。
值得公爵高興一下的是,無論是塔馬利特,還是克拉里斯神父,或是其他的加泰羅尼亞人,終於收起了他們過於輕慢的態度。
固然奧爾良公爵是上過戰場,立過戰功的,如果不是身份特殊,他也不怎麼在意的緣故,法蘭西的第一個大元帥應該是菲利普.波旁纔對。只是他給世人們留下的印象依然是:如同女士一般美貌,和他的兄長一樣有潔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樂於欣賞所有美好的東西,從音樂到戲劇到名姝——在加泰羅尼亞依然屬於西班牙的時候,加泰羅尼亞人從議員、神父到平民,都聽說過有關於這位公爵的風流韻事。
只是法蘭西的商人們說起來津津樂道,西班牙人說起來語帶輕蔑罷了。
他們當初商定了奧爾良公爵這個人選,也是因爲他足夠懦弱——一個總是與貴女們爭奇鬥豔的男士要說有多麼勇武,沒人會相信,至於那些戰績,說不定是路易十四爲了給波旁這個姓氏增光添彩,或是用來對抗大孔代才命人如此宣揚的。
現在呢,他雖然還未能在戰場上表現出屬於他的天賦,但他的強悍與勇敢是誰也不能否認的,在那個房間裡,除了總督還有他的兩個侍從呢,但他們誰也沒能活命,只給奧爾良公爵留下了兩處傷口——一處在手臂,一處在肩膀。
魯西永城終於重新回到加泰羅尼亞人手中的時候,公爵的房間也從荒僻的村莊轉到了這座城市最高,也是最尊貴的地方,雖然不能說是最舒適的——城堡中不可能有舒適的房間,這個房間曾經屬於魯西永總督,看得出他的侍從盡力了,公爵甚至看到了來自於洛林的玻璃器皿,利摩日的陶瓷,巴黎的錦緞以及凡爾賽的玫瑰花水。
但這個房間意味着權力。
雖然還不能說是加泰羅尼亞人就此俯首聽命了,但至少他們現在已經表現出了應有的尊重,而不是浮於表面的虛僞做作,出現在公爵面前的人也已經固定在了那幾個人,他們的議會也將公爵奉在上座。
“問題就在這裡,”奧爾良公爵在自己的房間裡說道:“他們原先的態度雖然很讓我不滿,也顯得十分愚蠢,但他們現在的眼神和表情卻讓我無來由的毛骨悚然。”
“你在擔心什麼?”貓仔說。“前倨後恭罷了。”
梵卓的家長,提奧德里克親王在路易十四不得不進入裡世界的時候,曾經將自己的分身,一隻藍灰色的貓仔派在國王身邊,後來因爲路易十四的請求,他又護衛了國王的子女一段時間,這次路易十四對奧爾連公爵的魯西永之行憂心忡忡,他又不得不來到公爵身邊。
此消彼長可不單指表世界,當太陽王的光輝不可避免地射入黑暗中的時候,提奧德里克親王或是阿蒙親王也不能再如以往那般肆意,提奧德里克親王的心情極其複雜——他覺得自己不該過於參與表世界的事務,但在法蘭西的疆域一再得到拓展的時候,他又必須爲梵卓家族做長遠的考量。
“我可不這麼覺得。”奧爾良公爵說:“對了,我還要感謝您。我就猜這個城堡中也許會有認得我的人。”
貓仔嘆氣,這些加泰羅尼亞人……他們之中的叛徒竟然有百人議團中的議員,在奧爾良公爵來到魯西永的時候,他堅持要覲見公爵,不知道那時候他是不是就做好了出賣公爵的準備,幸而公爵也有準備——他能夠只帶着寥寥幾個侍從離開法蘭西,更是孤身一人潛入魯西永,奧爾良公爵的兄長能夠點頭同意還是因爲他身邊有着提奧德里克親王。
梵卓的家長或許無法與一支軍隊對抗,但必要的時候帶走公爵一個人還是沒問題的。
“那個人如何了?”貓仔問。
“和那些西班牙人一起被絞死了。”出於仁慈,也因爲加泰羅尼亞人要鞏固成果,沒有太多時間的關係,公爵說:“但另外一些人……就是想要把我帶走的那些人,似乎依然在百人議團裡。”
“畢竟他們要說是爲了保護您,也是可以的。”
公爵纔想要說些什麼,門就被輕輕叩響了。
貓仔迅速地跳回到陰影裡,隱匿了身形,公爵說:“進來吧。”
進來的人正是傑瑪,在勝利之後,也有人提過應該給公爵換一個女僕,或是僕人,但公爵可以接受多幾個僕從,但不願意讓他們趕走傑瑪。
傑瑪還是那個樣子,恭敬但麻木。
等她走了,貓仔才從陰影裡走出來:“那些人難道猜不出你的意圖嗎?”
“正因爲他們猜到了,纔不會讓別人來接觸我呢。”公爵說。加泰羅尼亞人在想什麼,洛林人阿爾薩斯人和荷蘭人都想過,但除了那些有血親被吊死和斬首的人之外,在路易十四約定的十年期限後,這些地區的年輕人有不少都認爲,做一個法國人也沒什麼壞處,除了法蘭西日益強大富有之外,波旁還真是民衆們夢寐以求的君主。
智慧,慈悲,無懈可擊的美貌。
哪怕他們不是國王或是公爵,單憑自身的魅力與才能,也足以得到數之不盡的擁護者與追隨者。
奧爾良公爵的果斷,睿智與勇敢,他們現在都看到了,這樣的人想要征服一個年輕人,無論是他還是她都太容易了,
能夠被他們信任派遣到公爵身邊的都是心腹,但他們自己也不能確定是否會被他折服或是威懾,更別說是那些年輕人了。
只有克拉里斯神父可以擔保,傑瑪絕對不會產生一點動搖。
“一個從一比索巷裡走出來的弒親罪人,她應該知道自己值什麼價。”神父冷漠地說道。
知道一比索巷的人已經曖昧地笑出聲。
“她現在只怕連一比索都不值。”
一比索巷是指那些低等遊女棲身攬客的巷子,也就是傑瑪和她母親待過的地方。但傑瑪傷了喉嚨,就算是繼續從事那種恥辱的行當也賺不了什麼錢了。別說囊中空空的人不會挑剔,就因爲手頭拮据,他們花錢的時候反而會精打細算。
如果有人聽過那首遊女們時常唱來打趣自己和客人的歌就知道了——“如果你願意靠在牆上,那就只要一比索……”意思就是不進房間,簡單完事就能便宜得多——還真有很多客人選擇一比索。
她已經不是那個天真的姑娘了,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將來,就像是一塊掉進了泥沼的麪包,越來越爛,到最後誰也認不出那玩意兒曾經也有個名字,是個人。
她感到絕望,不懂事的弟弟妹妹還在要吃的,叫冷,她想了想,就抽出自己的腰帶把他們勒死了。
當然,如果她能早幾天知道有人正在找他們的話……
當時就有人認爲應該處死傑瑪,但克拉里斯神父認爲她應該在塵世間贖清了自己的罪過才能下地獄去,所以傑瑪就被留了下來。
人們往往有一種錯覺,那就是美貌的人更容易得到信任,是的,在一般情況下確實如此,但在更多情況下,如傑瑪這樣的人反而更容易被接納——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混入任何一個下等人聚集的地方,在那些貴人的視線不會觸及的地方,反而有許多蛛絲馬跡可供捕捉。她不但能夠在廚房裡幫手,也能在馬廄裡幹活,更不介意去那些僕役們不太想去的地方,比如——祈禱室,也就是城堡的廁所。
像這種粗工雜役在每個城堡或是宅邸裡都有,比老鼠更不起眼,如果有些地方傑瑪去不了,她就用最原始的本錢收買那些能去的人,她是被毀掉了喉嚨,但在免費的時候也能讓人忽略這個缺點。
不過這也意味着她越來越不值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