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魔鬼的末日(下)

“他不是國王!”一個聲音在狂怒中高聲嘶喊!

“他是魔鬼!”

“魔鬼!”“沒錯!魔鬼!”“魔鬼!”“殺死魔鬼!”“燒死他們!”“把他們拖下來!”“魔鬼!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米萊狄的人喊了第一聲,一如點燃澆油木柴的火種,人羣在短暫的死寂後突然爆發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月光照在卡洛斯二世慘白的臉上,除了恐懼之外,他有的就是憤怒,他們怎麼敢!在知道了自己是國王后,他們竟然沒有畢恭畢敬地跪下來,貢獻出自己的脊背給他踩踏——他們竟敢把他叫做魔鬼!

他原本就不是一個能夠控制自己的人。

不,應該說,他原本是個白癡,在他重新擁有思想後,如果給予精細的照顧與循序漸進的教育,他至少可以成爲一個普通人,一個平庸的國王——可惜的是,他身邊的每個人,包括大主教與王太后,他的親生母親在內,都有自己的心思,就連帕蒂尼奧,他看過了路易十四,就開始渴望也有一個英明的主人——急於求成是他的過錯。

阿爾貝羅尼與何塞是眼睜睜地看着他怎樣從一個潔白無瑕的嬰兒變成一個魔鬼的。

“我要回王宮了。”阿爾貝羅尼說:“我去告訴他們,國王被暴民們圍攻了。”

“你留在這裡,”

何塞冷靜地說,“他們一定會懷疑你的,你最好不要在這件事情解決前出現在大主教面前,我去告訴他們。”

阿爾貝羅尼苦澀地笑笑:“我想我不可能再回到大主教身邊了,我是一個叛逆。”

何塞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對這句話不置可否,比起只是園丁之子出身,又一直跟隨大主教學習的阿爾貝羅尼,他知道的東西要更多些,如果事情真如哈布斯堡的敵人所希望的那樣發展——最大的可能這個敵人就是法國的路易十四,阿爾貝羅尼今後會如何還很難說呢。

他自告奮勇說要回到老王宮去回報這個壞消息,也有一部分私心,他要儘快回到帕蒂尼奧身邊,去告訴他這件事——帕蒂尼奧……他忠誠的從來不是那個國王,他忠誠的只有西班牙,只要路易十四計劃的不是吞併西班牙——帕蒂尼奧也許不是不能接受。

至於其他人,他們忠誠的是權勢與錢財,棘手的可能只有王太后,唐璜公爵都不會在意,反正無論是波旁還是哈布斯堡,他都沒繼承權可言,攀不上那個王位——“你留在這裡,”何塞又說:“你要設法接觸那些人,儘量保證國王的性命不受威脅。”他眨了眨眼睛,阿爾貝羅尼頓時會意,他們連猶大人都無法看着對方去死,何況是這羣無辜的平民?

不能讓他們殺死卡洛斯二世,不然王太后等人只會如釋重負,然後宣佈他們,或是他們之中的一些人爲叛國的逆賊,處以極刑後殺死,阿爾貝羅尼要和他們的領頭人講明利害,設法讓他們與王室展開談判,一邊迅速地將卡洛斯二世的瘋狂行徑廣而告之——讓封口失去必要;一邊逼迫卡洛斯二世簽下赦令,寬恕他們任何的不敬行爲,也是給這件事情定下論調。

這種事情在歷史上也不是沒發生過,不過因爲舉行黑彌撒與凌虐無辜者的罪行被自己的子民推上恥辱架的卡洛斯二世還是第一個。

阿爾貝羅尼還記得自己曾有過的,對卡洛斯二世的一點同情心,他在宮廷與老師身邊也隱約聽聞,黑巫師的藥物雖然讓卡洛斯二世痊癒了,但也帶來了很多不堪的後遺症,像是畸形的後代,混亂的思想,佝僂的身軀等等……那麼他的精神呢?他是不是不受控制地變成這個樣子的?

但在監牢裡的一百多個日夜讓他明白了,不受波及的旁觀者當然可以去試着理解卡洛斯二世,如果他的確不是地獄到訪人間的使者。

但受害者絕對不能,永遠不能,卡洛斯二世可以得到上帝的寬恕,那也要他先站在上帝面前。

他毫不猶豫地向人羣走去。

最後一顆棋子到位了,米萊狄輕輕鬆了口氣。人羣中的猶大人也是如此,他們迅捷而又隱蔽地從圍困國王的民衆中脫離出來,幾乎可以說是飛奔般地回到自己的街區,他們正與奔馳的馬匹擦身而過——僅僅間隔着一條小巷,從巷口不斷掠過的騎兵表明大主教與王太后不得不放棄對猶大人的斬草除根,趕去拯救他們的國王。

沒有了這一千五百名士兵,猶大人僱傭的暴徒就能突破西班牙人的防線,猶大人捨棄了他們在托萊多所有的財產,拖老攜幼,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托萊多。

直到馬車遠遠地將這座古老的城市拋在身後,智者才緩緩地放下了肩膀。

就算是進了墳墓,他也不會告訴他的族人們,他的兩個子孫並不是如他所說地託給了另外一羣猶大人——他們早就被安排去了馬賽。托萊多的猶大人不會知道,他是受了“賄賂”,才努力鼓動猶大人成爲法國人手中刀劍的……若是被他們知道了,他會被猶大社會驅逐出去,連他的後代也不例外,他們會飄蕩在外,難尋落根之處。

但他也只有那麼一點私心而已,而且誰也不能否認他做的決定是正確的。

“看啊!”他身邊的一個年輕人突然叫道。

他隨着對方的視線看過去——托萊多正在燃燒。

自己的國王是魔鬼的幫兇,對一向篤信的西班牙人來說不可謂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們不敢將所有的怒火傾瀉在卡洛斯二世頭上,但絕對敢去大肆屠戮魔鬼的信徒——也就是所有的異教徒。富有且排外的猶大人絕對首當其衝,他們可以說是打了一個絕妙的時間差,利用了在軍隊撤離與獲知了噩耗的民衆衝進猶大街區展開暴行之間那段短短的時間——他們只要稍稍猶豫一會兒,就要演出一場堪稱滑稽的悲劇了。

只是,接下來,只要他,還有他的子孫還在法國,他就是法國人手中的傀儡了,因爲法國人隨時可以將他身上的遮羞布掀開,他只能盡心竭力地爲路易十四做事。

只希望這位國王能夠如智者所知的,對猶大人沒有太深的偏見吧。

—————

對這些猶大人來說,托萊多的事情終於告一段落,西班牙的人們卻依然持續着他們的噩夢。

那些將國王圍困在了競技場的民衆在發現自己的並不是巫師與異教徒,而是國王的時候,他們的心中不是沒有畏懼的,如果不是有阿爾貝羅尼及時出現,名爲救援國王,實則教導他們如何利用國王這個人質與王室大臣談判的話,他們大概早如一羣散沙被各個擊破了。

只是這樣的手段無法瞞過如托萊多大主教,海軍大臣帕蒂尼奧這樣的人,他們一眼就看出何塞居然也是同謀,氣得面色發白。

何塞坦然面對他們的怒視與責備:“我也是離開王宮之後才知道阿爾貝羅尼如此想的,不過我覺得他沒錯。”

“你知道一個叛國罪的犯人要面對什麼嗎?”帕蒂尼奧說:“不過我首先要把你關起來。”他把何塞帶到一個偏僻的小房間裡,這個房間甚至沒有窗戶,他在關門前停頓了一下:“你會後悔的,何塞,你毀了自己的前程。”

“我不這麼覺得。”何塞等自己的叔叔走出很遠後,才輕聲說道。

比叛國罪更可怕的是什麼?是瀆神,是接踵而來的調查與絕罰,沒人推動就算了,但路易十四已經如願與腓力四世的長女有了一個次子,法蘭西就算是連續兩次大戰的時候都沒有向西班牙索取王后的嫁妝,爲的不就是今天?

卡洛斯二世一旦被絕罰——羅馬教會甚至無法站在哈布斯堡這邊,因爲國王舉行了黑彌撒,有數千個證人,無數證據。想必這個消息還會如同長了翅膀一樣被法國國王安插在西班牙的密探散播出去,對於失去了法國這個宗教長女,必然對不能說僅有,也有着極其重要的位置的西班牙,羅馬教會怎麼能夠允許這麼一個在明面上反覆打他們耳光的國王存在?

這比曾經的法國國王將教皇邀請要阿爾維農還要差!至少前者還是天主的護衛者,卡洛斯二世卻是完全地背棄了自己的信仰——舉行黑彌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褻瀆十字架,聖像,辱罵與玷污天主,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

羅馬教會當然無權將一個國王當做異教徒處死,但絕罰是必須的,不然教會的顏面與正統性何存?

但一個國王若是被絕罰,這就意味着所有在天主的見證下籤訂的契約都將失效,他的盟友可以背棄與他的約定,他的封臣無需履行義務,他的妻子可以否認與他的婚姻,他的子女也變成了私生子女,說是衆叛親離一點也不爲過。

要不然當初就不會有卡諾莎之辱的事情發生。

現在教會的實力已經遠不如卡諾莎城堡的時候了,但有着對西班牙王位虎視眈眈的路易十四在,他一定會促使這件事情落實。王太后說要向利奧波德一世求援——說真的,在場的人也並不怎麼看好,如果現在唯一的王子出自於王后安東尼婭的肚子,或許還有迴旋餘地,但……發現安東尼婭逃走以後,大主教與帕蒂尼奧毫不猶豫地就封鎖了往羅馬與法國的路線,遺憾的是爲時已晚,路易十四的人顯然是多管齊下——猶大人逃走,民衆暴動,國王被困,王后逃走,宗教醜聞大白於天下……如此種種,他們幾個人就算是耗盡心神也處理不過來。

何塞還是一個少年,但他已經看得到結果。

卡洛斯二世完全失去民心,即將迎來教會的大絕罰,王后安東尼婭會跑到羅馬,懇求教皇英諾森十一世的收留,同時申訴——與卡洛斯二世的婚約無效,以及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室企圖將私生子混淆成婚生子的行爲,這樣,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就徹底沒了繼承西班牙王位的可能,剩下的選擇……似乎除了路易十四的次子夏爾就沒有別人了。

利奧波德一世恐怕不會袖手旁觀。

不過路易十四要爲次子取得西班牙王位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何塞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沉思着,這也算是一場賭博吧。阿爾貝羅尼大概還不知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他那個老奸巨猾的老師,也未必會捨棄他——也許他還能更進一步呢。

至於他,作爲一個野心勃勃,聰慧敏銳的少年人,怎麼能忍受在卡洛斯二世這樣的國王麾下從命,又或是說,爲一個襁褓中的私生子效力呢?

他不在乎誰做西班牙的國王,只要他是“西班牙的國王”,何塞就願意獻出自己的忠誠。

————

醜聞!醜聞!這是絕對的醜聞!

舉行黑彌撒這種事情,不誇張地說,在宮廷裡,是能做不能說,爲了除掉政敵,情敵,爭奪上位者的寵愛,多得是達官顯貴僱傭巫師與墮落的教士來做這種事情,教會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但……像是卡洛斯二世這樣,做到大半個托萊多都是證人,整個西班牙在一週內也是盡人皆知,也算是罕見了。

與一羣平民談判讓唐璜公爵很不高興,但除了他還沒什麼人了,王太后的精神完全垮了,大主教要去徹查所有的修道院與教堂——他們真不知道還有沒有如聖多明各教堂這樣的地方!帕蒂尼奧要去應付朝廷上的同僚,篩查民衆中的奸細,同時整備軍隊——戰爭只怕迫在眉睫!

幸而無論如何,他還是將卡洛斯二世帶了回來。

卡洛斯二世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滿身污臭,那些民衆雖然不敢毆打或是殺死國王,從人羣中扔出一兩塊污泥還是敢的,這些泥團就地取材,散發着濃厚的血腥氣,一聞到這個味道,唐璜公爵就想起了人們呈現給他的“證據”。

他側過頭,乾嘔了幾聲。

“現在有個辦法,”托萊多大主教說:“可以避免國王被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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