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羅尼的出現嚇住了一個人。
他是個強壯的小夥子,站在米萊狄身邊,是米萊狄安插在托萊多的一個密探,同時也是一個巫師,站在這位夫人身邊,也有保護她的意思。因爲他們距離太近了,所以阿爾貝羅尼與米萊狄相碰觸的那一瞬間也落在了他眼裡。
讓他受到驚嚇的是——“您是怎麼收買到他的?”他忍不住低聲問道。
“托萊多大主教的弟子,”米萊狄微笑着說道:“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
阿爾貝羅尼……他確實是托萊多大主教的弟子,也深愛着如同父親一般的恩主——他出身寒微,只是一個園丁之子,雖然因爲聰慧與敏銳,受僱主的推薦與支持,在意大利的耶穌會教會學校就讀,但拔擢了他的還是那時候來羅馬覲見教皇的托萊多大主教,不然憑着他的身份與家資,即便只是想要拿到聖品,也要耗費十幾年的功夫——然後還要在某個荒僻的村莊或是城鎮蹉跎上另一個十幾年。
若是狠得下心,藉着恐嚇與勒索,還能籌集到一筆用於上下打點的款項,改到另外一個富庶尊貴的地方就任,但如果不能,那麼就只有在原地守着一座教堂嗎,甚至一座禮拜堂終老了。
托萊多大主教的相攜,就像是從天堂垂下的一根蜘蛛絲,一把把他從凡間拉到了雲端——一個園丁之子,一下子就成爲了宮廷的侍從,國王的夥伴,這種事情,一些人是連想象一下也不敢的。
在剛來到卡洛斯二世身邊的時候,阿爾貝羅尼與何塞有着同樣的心思——就是要成爲國王最信任的好朋友,爲此他們還可笑地爭鬥過幾次,不過,這兩個機敏的孩子很快發現,卡洛斯二世並不如法蘭西的路易十四,不是那種光芒四射,睿智通達,心懷仁慈的好君王,但沒關係,如路易十四這樣的國王本來就很罕見,而且路易十四也並非毫無缺憾,一個平庸的國王,只要他身邊有着忠誠有能力的大臣與將軍,一樣讓西班牙重新迴歸到光榮的航路上。
但從巴黎回來後,卡洛斯二世似乎徹底地拋開了僞裝……就像是可怕的傳說中,野獸撕下了裹在身上的人皮,露出獠牙。
何塞又與阿爾貝羅尼有所不同,他是貴族之子,是海軍大臣帕蒂尼奧的侄兒,他有那個勇氣與國王爭執,到帕蒂尼奧先生面前控訴,國王奈何不了他,就把他趕走。阿爾貝羅尼一是不願意辜負大主教的信任,二是還抱着一點希望……一點微薄的希望——也許隨着時間流逝,加上委婉的勸說,又或是王后誕下國王的繼承人,一切就好了呢?
之後的事情無需多說,我們都知道了,阿爾貝羅尼並不是被單純地關在黑暗狹小的監牢裡,他有時候會被帶去觀刑,有時候也會被迫如王后那樣給受刑人一個仁慈的終結。不過更多時候,他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近似於自我懲罰般地傾聽着外面的聲音。
猜猜他都能聽到什麼?
絕望的嗥叫、悲慟的哭泣、微弱的呻吟、痛苦的詛咒與悽婉的哀求……但最讓阿爾貝羅尼無法忍受的還是……祈禱……
老人的,青年的,少女的,後者尤其多,爲了迎合卡洛斯二世的喜好,那些純潔嬌弱猶如海芋花般的少女,經受了百般折磨,她們在恍惚之中,以爲自己犯了罪過,下了地獄……
只要還有一點力氣,她們就會斷斷續續,混亂無序地向上帝,向聖母,向聖子與聖人禱告,求他們伸出手來,打救她們……
不!不!!不!!!
每當聽到這樣的祈禱,阿爾貝羅尼就不禁想要嘶喊,想要搖晃牢門直到它碰乓作響,轟然倒塌!
不,你們受騙了,即便地獄,也不會有這樣的刑罰,這樣的惡毒心腸,這樣的殘酷手段!就算將最可怕的野獸牽到這裡來,將最卑劣的魔鬼召喚到這裡來,它們也會嚇得渾身發抖,一心一意只想逃走!
別說了!別哭了!別禱告了!
不會……
有人來打救你們的……因爲……
因爲……
因爲……
因爲……
因爲對托萊多權力金字塔頂峰的那些人來說,要安撫一個躁動而又尊貴到無法使用強制手段的“人”,一些凡俗百姓的生死與痛苦實在算不得什麼……對他們來說,這點代價小得無需在意,甚至可以視作“無”……
誰也不知道阿爾貝羅尼在領悟到這點的夜晚有沒有撕裂自己的胸膛。
就像是托萊多大主教所說的,他和何塞都還太年輕了。
只是就算是大主教也沒能想到,長久的囚禁不但摧毀了阿爾貝羅尼的身體,也摧毀了他在教會學校與大主教身邊建立起來的理念與思維方式——他是一個園丁之子,他幾乎忘記了,但卡洛斯二世又讓他想起來了,他只不過僥倖地成爲了大主教的弟子,若不然,若不然他也只是卡洛斯二世用來“消遣”的一樣玩意兒。
大主教不知道,即便沒有米萊狄的出現,王后安東尼婭沒有做出抉擇,阿爾貝羅尼也已經做好了讓卡洛斯二世去死的準備。——
米萊狄斜睨了身邊的年輕巫師一眼,她從不期待這些巫師能夠懂得權謀的奧妙。
讓一些巫師來看,米萊狄,以及授意她如此做的法國國王實在是有點畫蛇添足,他們也有巫師,國王還有血族與狼人的盟友,他們完全可以反擊回去——卡洛斯二世身邊雖然簇擁着黑巫師與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但要尋找機會,也不是沒有……
但路易十四需要的不單單是卡洛斯二世,或者說,單單一個人的死亡。
法國的敵人所希望的很簡單,法蘭西的霸主地位現在已經幾乎無法撼動,他們也只能退一萬步地說,希望它維持在現在的狀態,而後逐步萎縮與褪色,也就是說,他們想用路易十四的死將法蘭西的輝煌凝固在這個巔峰時刻,而後視事態變化,尋隙而入或是見機行事,乘火打劫也不是不可以。
路易十四是爲了復仇,但也是爲了下一步。
他已經有了第二個兒子,他與西班牙腓力四世的長女特蕾莎的兒子,他一出生,就註定了擁有西班牙王位的繼承權,除非西班牙能夠拿出五十萬裡弗爾的嫁妝。如果不是奧地利在大會戰後揹負上了沉重的戰爭債務,利奧波德一世也許還會爲了自己的兒子忍痛拿出這筆錢,但首先,利奧波德一世要賣掉自己的權力(允許普魯士升爲王國)與國內的鐵礦才能繼續支持下去;其次,卡洛斯二世與他的大臣居然弄出了一個“婚生子”,也不由得讓只是讓女兒去拖延幾年——拖到他與王后,腓力四世的次女生下兒子,好去爭奪西班牙王位——的利奧波德一世大爲惱怒。
他絕不會爲一個哈布斯堡的外孫付出五十萬裡弗爾的,這和讓路易十四的兒子繼位有什麼兩樣!路易十四也有四分之三的哈布斯堡血統!
所以說,如果卡洛斯二世去世,在法國國王的支持與幫助下逃往羅馬,向英諾森十一世求助,並且揭露了這樁密謀的王后安東尼婭,不但可以以年齡不足以及圓房未能成功的理由申請婚姻無效,還能請求教皇裁定——卡洛斯二世唯一的兒子爲私生子無權繼承西班牙王位。
如此,事情回到原點。
波旁的夏爾將會成爲西班牙國王。
但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經營良久,法國與西班牙又保持了近百年的敵對關係,一個法國人入主西班牙,很有可能引起持續不斷的暴動,甚至會被西班牙人架空,就像是曾經的瓦盧瓦王朝的亨裡克,繼位不到一年就不得不捨棄王位,跑回了法國——路易十四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必須讓哈布斯堡在西班牙有一個最爲狼狽不堪的落幕,任何手段都無法遮掩,最孤陋寡聞的人也會爲之毛骨悚然,幾欲作嘔——只有這樣,西班牙人至少不會在一個法國人走入馬德里或是托萊多的王宮時心懷憎恨,憤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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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萊多的民衆們在黑暗與雨水中向着競技場艱難跋涉的時候,他們的心中並沒有有着太多複雜的情緒。
法國是騎士精神的源頭,但最具騎士精神的並不是法國人,而是西班牙人。
距離《堂吉訶德》寫就發行也不過七十年的事情,雖然後世的人們都認爲這本書是爲了嘲弄與諷刺所謂的騎士精神而寫的,但仔細讀來,無論是書中的堂吉訶德還是他嚮往的那種騎士,都不是性情卑劣,行爲下作的僞君子,恰恰相反,他和他的“騎士”是真正做到了騎士八大美德的人。
西班牙人一向崇尚勇武與忠誠,不畏犧牲,這種性格與理念曾經讓西班牙成爲歐羅巴的霸主,即便現在西班牙的榮光已經如同落日餘暉,但這種光還照在西班牙人的心裡。
他們沒有懷疑大主教的話——國王原本就有保護領民的權力與義務,尤其是如托萊多這樣廕庇在王室麾下的城市,他們也很高興看到一個能夠騎馬打仗的國王,哪怕有人提起,卡洛斯二世很少騎馬,多數都乘着馬車,也被人反駁說,現在的戰爭並不一定需要國王揮舞戰錘衝向敵人;也有人說,國王面對的只是一羣暴徒,邪惡的巫師,他並不需要怎樣慎重的對待他們,他身邊一定擁着無數教士,舉着巨大的十字架,爲了表現虔誠,國王可能還要步行呢。
米萊狄的烈酒帶給了他們滾熱的血液,充足的力氣與幻想的權力。
他們緊隨着阿爾貝羅尼的小矮馬,穿過大半個托萊多,當看到競技場上方的紅光,聽到風傳來的隱約喊叫聲時,有人急不可待地舉起了連枷、錘子與草叉,他們興奮地期待着,想要在國王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幾個腳步輕捷的人已經翻過了山丘,來到了競技場的頂端。
托萊多的古羅馬競技場無疑是類似建築中較大的幾座之一,因爲它可以用做馬車比賽,周長超過一千五百尺,但形狀與其他角鬥場都是一致的,漏斗形,場地在漏斗底部,觀衆席在中部與邊緣。
既然是爲了讓觀衆們觀看比賽,而不是讓選手觀看觀衆的,那麼毫無疑問,從上往下俯瞰,比從下而上的眺望要清晰與方便得多。
於是,他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