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國王大感意外,他不能確定對方究竟是不是他理解中的那種魔藥大師,但就現在的醫學水準,如果真有那種可以讓感染了痢疾的人即刻痊癒,又或是讓缺損的肢體重新生長出來的藥物,只怕巫師早就被人們奉做了天使的化身,所以他在輕微的激動後就迅速地冷靜了下來,“那麼他怎麼會在這裡?”他低聲問,“又怎麼會找到你?”同時沒有錯過那個男人眼底掠過的一絲譏諷之色。
“他曾是我的老師。”瑪利說,“之前……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
“請讓我來說吧,瑪利,”那個男人打斷了瑪利的話:“沒什麼不可告人的,國王陛下,這確實是個意外——我是說,我在這裡遇到了我曾經的學生,這並非我的本願,因爲我早已厭倦了侍奉權貴,這也是爲什麼我被驅逐出了裡世界的緣故——裡世界不再接納我,還有我的家人,而我們在表世界又沒有身份,守衛們將我們視作流民,我們被驅逐,甚至被毆打和囚禁,而最不幸的是,表世界正在不斷地變壞,我製造的藥物無人信任,即便有人願意購買,我從裡世界帶出的材料也不多了,我的妻子生了重病,我的女兒即將餓死,所以我見到了瑪利,就放下了愚蠢的自尊,跪倒在她面前祈求一塊麪包。
就是這樣,我的目的並不單純,陛下,但也不貪婪,我只想要和我的家人一切活下去。”
說完,他向國王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身來的時候險些摔倒,路易看着他,給了他一塊巧克力,“把這個吃了,”他說:“然後和我說說,你能做到些什麼。”
那個男人是見過巧克力的,巧克力在表世界,是由西班牙人從美洲帶回來的,而奧地利的安妮,雖然被人們這麼稱呼,卻是西班牙的公主,她嫁到法國的時候,也將巧克力帶到了法國王室,但對於裡世界的人們來說,這種黑黝黝的果實早就是魔法藥物中的主要成分了,對於一個魔藥大師來說更是常見,他一接過來就狼吞虎嚥的吃了,然後終於有了一點精神和力氣。
他在黃昏時分又來到了國王下榻的客棧,這次因爲國王已經吩咐過身邊的侍衛,他沒有受到阻擾,在一個房間裡,他將自己製作的藥物一樣樣地擺放在搖搖欲墜的桌子上,正如國王預料的,其中大部分都沒有什麼用,或說只有對裡世界的人有用——譬如說,用來代替儀式中的血液的藥水,可以誘發幻覺的粉末,天仙子做成的愛情藥,可以讓你變得受人喜歡的蒲公英,用作毒殺藥劑的毛地黃、曼陀羅等等……唯二能夠讓國王感興趣的只有飛行藥劑與隱形藥劑,它們不但可以用在巫師身上,也可以用在凡人身上,但問題是,前者主要成分是顛茄,後者主要成分是夾竹桃,而這兩者都是需要塗抹全身才能發揮效用的,且不說緊急時刻是否有這樣的空閒時間,單就顛茄與夾竹桃的有毒成分都是能夠被粘膜吸收的,巫師的特殊體質保證了他們不會因此受苦,但對於凡人來說,隨時都有可能因此而死,而且維持的時間也要比巫師更短暫,更低微。
但國王還是買下了這兩種藥劑,還有瑪利認爲她需要的那些,但要讓這位魔藥大師跟着他們離開不太現實,第一他們的隊伍也並不安全,第二主教的耳目一直注意着他們,瑪利是他的外甥女,當然可以得到寬容,但對於一個被裡世界驅逐出來的魔藥師可就未必了——雖然瑪利一再申明她的老師是個極其有才華的人,但國王和那個男人都很清楚,真的獨一無二的大師是不會那麼輕易地被裡世界拋棄的,他或許有才華,但還不是那麼不可或缺。
在國王臨行前,那個巫師帶着自己的妻子與女兒們來向國王致謝,除了滿滿的一袋子金路易外,還有國王吩咐這裡的官員爲他們簽署的一套身份證明,這樣他們就可以安然地選擇一個不被人所知的地方住下來來了。
國王見到了他的妻子,據說這位魔藥師被驅逐出裡世界與他的妻子有着莫大的關係——路易一看到她就明白了,他自從來到這裡之後,已經見過了不少美人,從男到女,但魔藥師的妻子與其說是美,倒不如說是一種接近荼靡的嬌豔,就算她現在大腹便便,面容枯槁,還是無法掩住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美,要讓路易形容,她就像是一朵花瓣乾枯的深紅色薔薇,就算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生命力,卻還是有着無以倫比的顏色。
但她顯然只深愛着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也是如此,他們站在那兒,就像是身邊沒有第三個人了。
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女兒,還有一個正在妻子的肚子裡,長女五歲,卻已經可以從五官與面部輪廓上看得出她幾乎完全繼承了來自於母親的美貌,她的妹妹還是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孩子,長女阿泰納伊斯十分大膽,她的眼睛幾乎離不開國王,她的父親讓她向國王行禮,她行了禮後就走上前來,拉了拉國王的衣襟:“大人,”她說:“等我長大了,我可以嫁給您麼?”
國王還沒來得及回答,“不行,”他身邊的瑪利就斬釘截鐵地說道:“不行,將來要做王后的是我,我要嫁給國王。”
阿泰納伊斯看上去並不十分遺憾:“沒關係,”她說:“做您的愛人也行。”
“不行,”瑪利繼續阻止道:“他的愛人也只有我。”
“但您並不美。”那個女孩認真地說:“貴人們總是該得到最好的,你不是。”
瑪利差點氣成了一隻河豚,路易忍着笑,給了女孩一枚金路易:“你應該好好地和你的父母生活在一起,等你長大了,”他說:“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年輕人,然後和他結婚,生子,度過美好的一生。”對於阿泰納伊斯的話,他絲毫沒有放在心上,一個五歲孩子的話,誰會在意呢?倒是瑪利的想法,讓他在行事曆上勾了一筆——要記得和她談談。
只是之後遇到的事情,讓路易再也想不起這場小風波了。
此時國王的軍隊可能還不如他父親路易十三的護衛多,而且他每到一個地方,不一會兒就能聽到叛亂者的口號與槍炮的聲音,主教的使者就會把他們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去,他們漸漸地越走越遠,也越走越荒瘠。
路易曾經以爲巴黎的貧民已經相當可悲,但此時他才發現外面的貧民過着更悲慘的日子,巴黎的麪包雖然貴,但至少還有面包,他們之前經過的小鎮也至少還有烘烤麪包的木炭。這裡卻沒有面包,也沒有木炭,人們依靠祈禱與“麪包”(白土和最後殘餘的一點麪粉和麩皮攪拌後做成)來掙扎求存,街道上到處都是僵硬的如同骷髏一般的死者,有一輛馬車和兩個雜役專門負責把他們扔上車拖走,那兩個雜役也同樣面黃肌瘦,但拉起那些骸骨的時候輕鬆的就像是女孩擺弄自己的玩偶。
車隊根本不敢在這樣的鎮子上停留,他們就像是逃跑一樣地穿過廣場和街道,只在無人的樹林或是溪流邊駐留,只是這裡同樣有許多處於飢餓之中的人,在快要餓死的時候,這些低賤的人就再也顧不得法律或是規矩,他們先是殺了耕作用的牛,馬和驢子,然後吃掉了留下的種子,老人和孩子是最先被丟棄的,然後還有力氣的人們進入了領主的樹林,樹林中的動物被捕捉完畢後,他們就開始採集果實、葉片,等到果實和葉片都被吃完了,他們只能依靠樹皮與堅果爲生。
路易無法讓他的僕從去打探消息,幸而他身邊還有瑪利,小女巫在夜晚的時候,乘着掃把去打探周圍的情況——這種現象並非天災,而是人禍——第一次投石黨叛亂雖然令得國王與王太后十分被動,但被影響到的城鎮與省市並不多,但第二次投石黨叛亂的首腦是孔代親王、孔蒂秦王與隆格維爾公爵,首先應召喚而起的就有波爾多、吉埃納、普瓦圖以及昂儒等重要地區,而它們之外的省、城市與村鎮,有支持路易十四的保王黨,也有願意向紅衣主教馬紮然效忠的虔誠之人,還有寧願聽從一介婦人使喚(親王夫人以及隆格維爾公爵夫人)的可笑之輩,又或是被奧爾良親王加斯東收買的卑劣小人,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除了狂熱而茫然地召集軍隊與收斂錢財之外——卻絲毫沒能發現原本就微薄至極的儲備被他們在短短几個月裡就消耗一空。
這場運動從1650年的1月開始,到1650年的7月,之前被收集起來的小麥與乾肉,以及在田野裡耕作的農民都像是在一天裡突然消失的,——目光敏銳的人或許早已預料到饑荒的出現,但更多人只能懵懵懂懂地眼看着末日降臨。
路易能夠做到的事情不多,他只能保證自己與王黨軍隊的供給,雖然隨駕商人提出的價格幾乎令人窒息,但這個時候只要有麪包就勝過了一切,這讓跟隨着國王的軍隊不但沒有流散,還愈來愈多了,王太后安妮曾經要求國王驅散一些人,但路易這次無論她怎麼懇求都不願意答應,哪怕這些人給他帶來的壓力令他夜不能寐,現在他簡直就像是一個握着劍鋒的頑童,而數千人空蕩蕩的腸胃就是懸掛在劍柄上的頑石。
路易曾寄希望於英格蘭的查理二世——他已經登基了,可惜的是這位國王老兄,在8月的時候與叛軍的軍隊在伍斯特打了一仗,打到全軍覆滅,就連自己也像是一個乞丐般地在外面遊蕩了四十多天才被忠誠的臣子找回,他還在盼望着路易能再給他一點援助呢——想要從英格蘭這裡弄點小麥看樣子也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路易唯二能夠依靠的就只有富凱與柯爾貝爾,之前柯爾貝爾不負衆望地從意大利弄來了好幾船玉米,讓巴黎的平民們終於有了填飽肚子的東西,這次他們又分別往意大利、西班牙以及希臘去,希望能夠從那裡弄到足夠的小麥,或是任何可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