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中現在有很多貴女學着蒙特斯潘夫人的樣子在腳腕上纏上蕾絲或是絲帶,深色的絲帶襯着白而薄的皮膚確實是個美景,但他們大概不知道在絲帶下面是深可見骨的傷口——憑藉着巫師的強韌體制,蒙特斯潘夫人可沒有對自己手軟過,當然,她對別人更強硬,巴士底獄的監獄長簡直將她奉做了女神——那些原先幾乎只是被用做擺設的刑具,現在每天都能迎來好幾個新客人。
“夠了。”
這句話不會是奧比涅夫人,也不會是邦唐,甚至不會是奧爾良公爵說的,能夠讓蒙特斯潘夫人這條漂亮的瘋犬平靜下來的也只有太陽王,路易十四,她的主人。
“但是……”蒙特斯潘夫人還想要爭取一下,但國王只看了她一眼,向奧比涅夫人伸出手:“那是我的孩子嗎?”
奧比涅夫人默默地放下了孩子,有關於這個孩子的教育,奧比涅夫人也和蒙特斯潘夫人保持着不同的想法,蒙特斯潘夫人對這個孩子十分看重,並且嬌寵,雖然說已經到了學步的年紀,但如果不是奧比涅夫人的堅持,他的小腳可能直到今日才能夠碰觸地面。
國王一說起奧古斯特,蒙特斯潘夫人就立刻不說話了,她也不是一個傻瓜,之前奧比涅夫人抱着奧古斯特在長廊上經過的時候,宮廷中的達官顯貴對她固然十分殷切,卻對她身後的孩子視若無睹,畢竟這個年代,哪怕是王太子妃,王后懷孕都要得到國王的承認——有時候只是一句話,一個很小的宴會,但沒有這個,沒人會承認這個孩子存在,就算他就在他們眼前,那麼大的一個。
比起她的一點不滿,奧古斯特的身份當然是最重要的。
奧古斯特落在地上,回過頭,懷疑地看了看他的母親和斯卡龍女士,他的母親雖然不太盡責,但每天早晚都會記得看看他,抱抱他,奧比涅夫人他更熟悉一點,現在這兩位女士都在輕輕地推他,要他往前去——他的前方是一個坐在椅子上的陌生人,正在用審慎的眼神打量着他。
作爲一個父親,要路易十四馬上就對奧古斯特產生愛意是不可能的,但他回來之後,蒙龐西埃女公爵已經和他描述過這個孩子有多麼可愛,多麼活潑,現在他終於看到他的幺子了——相比起他的三個兄長,奧古斯特也許是與國王最不相似的那一個,他的容貌大部分繼承於他的母親,他的頭髮是栗子棕色,捲曲得非常厲害,他的眼睛是金琥珀色的,雖然也很動人,但這種顏色顯然不屬於波旁,他的嘴脣與眉骨也和蒙特斯潘夫人一樣,有着鮮明的棱角,雖然在孩童身上看起來不明顯,但可以想象他長大之後的樣子,蒙特斯潘夫人就是那種豔麗且凌厲的相貌。
但他一定是國王所有的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蒙龐西埃女公爵說他可愛並不怎麼確切,他讓路易想起了那些被描繪在畫布上的孩子,也許是因爲執筆者總是成人,他們在畫面上的魅力更像是來自於兩個時間段——孩子與成人之間的矛盾——奧古斯特就是如此,國王在他猶猶豫豫地向前走,然後差點摔倒的時候握住了他的小胳膊,把他放在膝蓋上,他摩挲着孩子的頭髮,仔細查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下巴,孩子明亮的眼睛,溼潤的小鼻子,形狀完美的下巴讓他的心中涌出一絲愛憐。
他是因爲這個孩子的母親才讓這個孩子受到了委屈,
“我聽說你稱他爲奧古斯特,”國王說,蒙特斯潘夫人立刻低下頭去,奧古斯特是個有意義的名字,它在英文中是八月的意思,但蒙特斯潘給自己的孩子起名當然不是因爲她喜歡這個月份,他的出生日期也不是八月——奧古斯特事實上是奧古斯都(拉丁語 Augustus)的變形,至於奧古斯都,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詞語意味着什麼——它曾經成爲每個羅馬皇帝的名字,現在也同樣被皇帝與國王們繼承,雖然這個孩子是無繼承權的私生子,但蒙特斯潘夫人的野心依然可見一斑,“不過既然你已經用了這個名字,”路易說:“那麼我也不會去更換它,他就是奧古斯特,我的第四個兒子。”
蒙特斯潘夫人欣喜若狂,立刻離開椅子,跪倒在地,感謝國王的恩賜——這樣奧古斯特就得到了一個正式的承認,今後他至少能有一個公爵的頭銜,按照路易十四之前的作爲來看,他可能還有一處封地。
“三天後,”路易玩着奧古斯特的小手指:“我會在凡爾賽舉行一場晚宴,來慶祝奧古斯特的生辰,你可以想想你有什麼需要邀請的人。”他看向自從進了房間,幾乎就沒再說過話的奧比涅夫人:“夫人,您也一起來吧,雖然我想就算沒有我,你也一樣可以得到大公主或是奧爾良公爵夫人的邀請,但現在既然您就在這裡……”
“我並不熱衷於此,”奧比涅夫人說:“但這是我的榮幸。”
蒙特斯潘夫人差點沒能控制住自己,她起身,走了幾步,來到國王身前,改而跪伏在路易的膝蓋上,把頭放在奧古斯特的懷裡,國王笑了笑,“您先將奧古斯特帶下去吧,夫人,”他側過頭:“邦唐,爲夫人和奧古斯特准備一個房間。”
邦唐俯首遵命,帶着奧比涅夫人和奧古斯特退了下去。
取代了奧古斯特,蒙特斯潘夫人依偎在國王的懷裡,心滿意足,在國王離開巴黎的這段時間裡,她時常回溯過往——她還是阿泰納伊斯的時候,與國王第一次見面,那時候國王還是一個少年,她也只是一個孩子,一個有着一些天真念頭的孩子,她幾乎要哀求國王,容許她留在他身邊——她那時雖然小,但也已經深刻地瞭解到權力有多麼惡毒與尖銳——別以爲宮廷之外就沒有善於玩弄權勢的人了,一個普通的旅館主人就可以叫他們在悽風苦雨的晚上一起滾出他的屋子;一個連聖職者也算不上的讀經員可以拒絕他們進入村鎮;一個屠夫,一個漁民,一個農夫,都要比沒有身份的他們高貴;父親儲備的魔藥在最初的時候可以爲他們換來衣服和食物,換來住所——卻沒法換來一份可用的身份證明,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卻被騙了好幾次,也是在這之後,他們才知道,一個沒有身份的流民,想要見到能夠簽署身份證書的大人物有多難。
國王曾經是他們的一個機會,父親卻拒絕了他,那時候蒙特斯潘夫人不是很明白,但後來她就猜到了——一旦接受了國王的庇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就是國王的奴隸了,不是說國王會對他們如何,而是他們從此之後就不得自由了,就和在曼奇尼家族的時候一樣——但一個人在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夠擁有真正的自由呢。
她怨恨過自己的父親,也嘲笑過他的天真,即便是現在,她也不覺得他做出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她不是莫特瑪爾公爵之女,蒙特斯潘侯爵夫人,只是一個御醫之女,她是無法成爲王室夫人的,她受夠了愛情的苦頭,她只會追求權勢與金錢。
“那麼你還有什麼不甘心的呢?”
蒙特斯潘夫人嚇了一跳,她還以爲自己不知不覺地將真心話說出了口,但看國王的神色——他應該只是猜測,“我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陛下。”
“過去的事情,什麼樣的過去?”
“並不令人愉快的過去,”蒙特斯潘夫人說:“還是不要提它了吧,陛下,您一路辛勞,難道不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嗎?”
“您現在的作爲可不像是想讓我休息啊。”路易握住了蒙特斯潘夫人的手。
“有時候運動纔是最好的休息方式,您說的。”蒙特斯潘夫人從他懷裡站起來,“雖然距離晚上還有段時間,但讓我來服侍您吧。”
這時候就體現出身爲一個女巫的好處了,她無需僕人幫助,也能從緊繃繃的束身衣與層層疊疊的裙子裡擺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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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啊,這就是凡爾賽宮嗎?”亞歷山大興奮地喊道。
巴魯赫.斯賓諾莎,亞歷山大.托裡拆利,克里斯蒂安.惠更斯三人,他們被路易十四看中,從流亡者與廣場站籠裡的囚徒搖身一變就成了國王的座上賓,他們被士兵們從囚籠裡釋放出來,沐浴更衣後塞進法國人的馬車,跟着大軍一路跑到了巴黎的時候還有點恍惚,除了斯賓諾莎——一般來說,一個哲學家總是對人類的心理與行爲有着深刻的研究,其他兩人完全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回事,等到了巴黎,也不算是巴黎,因爲國王直接把他們塞到了沃子爵城堡,也就是原先富凱先生爲自己打造的黃金安樂窩,在被國王收爲己有後——在合法的前提下,這裡就被改造成了皇家科學院。
與凡爾賽一樣,因爲這裡聚集了衆多國王看重的學者,他們總也有家屬和朋友,後者也有自己的家庭,所以這裡很快也形成了一座城鎮,國王甚至還按照巴黎新區的式樣,建造了一些公寓在這裡,於是他們,主要是托裡拆利,與依然形影相弔的斯賓諾莎與惠更斯不一樣,他可是有妻子,還有好幾個孩子的,馬上就分配到了一座有着十幾個房間的大公寓。
他馬上神氣活現地招待起了自己的朋友,不過讓他們更加快活的是這裡簡直是所有學者與研究者的天堂,這裡的“項目”只要經過國王的允許,你就可以放手施爲,無論是悖逆教義,還是無視倫理——不過通常會產生這些問題的多半都是醫學科目,他們之中要擔心的人只有斯賓諾莎。
與人們猜測的不同,斯賓諾莎來到這裡之後,沒有急切地想要參與到這羣人中去,也沒有立刻開始宣揚與闡述自己的理念,與在阿姆斯特丹,海牙與佛羅倫薩時的不同,他反而沉靜了下來,雖然也有出沒在課堂、沙龍和聚會裡,但對半都是聽別人高談闊論,自己卻像是被封住了嘴。
這讓他的好友惠更斯有點擔心,但還沒等他和斯賓諾莎好好談話,國王的使者就送來了路易十四的旨意,也可以說是邀請——國王爲幺子奧古斯特的晚宴,有不少學者都被邀請了,他們不過是其中之一。
托裡拆利可能是最沒有心理負擔的一個,在他發現他在佛羅倫薩藏着的所有東西也跟着他來到巴黎之後,他對曾經的故鄉就沒了一絲掛念,一心一意地在就決定做個法國人了,作爲一個法國人,一個巴黎人最重要的是什麼?當然是凡爾賽啦,看是肯定要看過的,最好能夠進去走一走,但這樣的資格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那些外省的貴族甚至不願意回到自己的領地,只在巴黎消磨時光,不就爲了一張邀請函。,
當然,能夠在凡爾賽有個房間,那就更是人生無憾了。
“但要完成這樣的大工程,”惠更斯說:“需要耗費多少錢財和人力啊。”
“也許確實耗費了不少,”斯賓諾莎說:“但這座工程並不是埃及人的金字塔與羅馬人的鬥獸場,它就和巴黎那樣,不但沒有對人民造成傷害,反而長久地幫助了他們。”
“您是說國王僱傭了他們,然後給他們工資,好讓他們養活自己的家人。”惠更斯說。
“他或許確實與我們想象的不同。”惠更斯說:“他尊重知識與科學。”
斯賓諾莎只是微笑,有些事情還是別和自己的老朋友說了,他在路上,在巴黎,在凡爾賽無時不刻地在汲取有關於這位國王的消息,荷蘭人稱他爲暴君與獨裁者,這點也許沒錯,雖然他們被直接送到沃子爵城堡,但在沙龍裡,也總是能聽到某人的親眷,甚至自己被投入監牢,掛上煤氣燈的事兒——這位國王在對待謀逆者的時候,與其他君王也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