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國王路易十四以及王太子小路易等一行人,在聖母昇天瞻禮節之前的一天就離開了佛羅倫薩,比預期的早了四天,這樣的變化,來自於國王接到的數封密信。
在回程中,王太子小路易與自己的父親同坐一輛馬車,從佛羅倫薩到巴黎約有兩百三十法裡,馬車每天的行程約在五十法裡左右——當然,如果道路平坦,每到一處驛站就更換好馬,晝夜不息地奔馳的話,那麼每天的行程可以提高到原先的兩倍或是三倍——但路易十四彷彿沒有這麼做的意思,他在驛站留宿,在白晝的時候打開車簾,觀望外面的景色,甚至有點怡然自得的味道。這讓對密信的內容略有所知的王太子小路易感到迷惑不解,又有點安慰。
如果父親沒有表現得十分焦急,那麼就應該……不會有什麼很大的問題吧。
——————
讓我們將時間略微提前一點,大約是路易十四正進入佛羅倫薩,科隆納公爵與科西莫三世之女的婚禮還未舉行之前。
阿姆斯特丹雖然因爲臨海,所以空氣十分潮溼,但八月份的時候,氣溫倒是相當舒適的,早晨到下午都很涼爽,只有晚上的時候有些陰寒——所以荷蘭總督,蒂雷納子爵的辦公室裡一到晚上就點起了壁爐,升騰的火焰很快驅散了空氣中的霧水,讓房間變得乾燥起來,蒂雷納子爵舒舒服服地伸展腿腳,他也是六十六歲的老人了,在戰場上不免餐風露宿,關節毛病幾乎是每個將軍和士兵的隱痛,所以在改造市政府——也就是蒂雷納子爵將來的住所與辦公場所的時候,國王特意命令,每個大房間都需要增設衛生設施與壁爐。
不過壁爐再好,也不不上蒂雷納子爵在南特嘗試過的水暖房間——在公寓後有一座蒸汽鍋爐房們,蒸汽在推動機械做工後,殘餘的熱水或是別的什麼,反正蒂雷納子爵也不是很明白,就通過預先埋設在牆壁與地板裡的管道送到每個房間,讓房間裡總是暖融融的……只是在國王的蒸汽驅動的鐵甲戰艦開出比斯開灣之前,這種技術暫時還不能大規模地推廣。
遺憾之餘,蒂雷納子爵也不由得精神振奮,勞碌了一整天的身體又像是被灌注了能量一般變得精神奕奕,他搖了搖桌面上的鈴鐺:“咖啡!”
片刻後,他的貼身僕人給他送來了……一杯牛奶,“老爺,”跟隨了他也有三十幾年的僕人說:“邦唐先生不允許我們在晚上給您提供咖啡。”蒂雷納子爵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要說達官貴人們仰望與憧憬的是路易十四,他們的僕從仰望與憧憬的就是路易十四……身邊的邦唐先生,他們熱切地記錄着邦唐先生的一言一行,竭力向他靠攏,以至於,雖然很多外地的官員一時間沒能養成沐浴與更衣的好習慣,他們的僕從也會幫着他們養成的。
畢竟在這個時代,女主人的話也未必有男主人的貼身男僕或是男管家的話有用。
蒂雷納子爵現在面對的就是這個問題,他的老僕人顯然決定了,任何時候都要與邦唐先生站在一起,對於邦唐先生的囑咐,蒂雷納子爵是怎麼服從路易十四的,他就是怎麼服從邦唐先生的,像是壁爐啦,外套啦,牛奶啦,糖啦……等等,對了,還有蒂雷納子爵最討厭的蔬菜——別說大人就不會挑嘴,蒂雷納子爵和大部分貴族一樣,認爲蔬菜是女人和孩子,甚至窮苦之人才會吃的東西,在一場宴會上,唱主角的永遠是肉,各種各樣的肉,蔬菜只是點綴,而且很多都是豆子。
但自從他們的國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弄來了很多蔬菜的種子,並且大力推廣後,法國人開始熱衷於吃蔬菜,但蒂雷納子爵依然頑固地拒絕除了豆子與土豆,紅薯之外的蔬菜,這三種唯一能入他口的蔬菜還是因爲前兩種和肉燉了之後會有肉的味道,紅薯則是甜的。
但他六十六歲了,請容重申一次,六十六歲了,路易十四很清楚,荷蘭的複雜情勢會讓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精疲力竭,但他確實找不出能比蒂雷納子爵更適合的人選,他只能將蒂雷納子爵派往荷蘭,但同時,雖然曾經跟隨孔代親王掀起了的第二次投石黨叛亂,甚至成爲國王之敵的蒂雷納子爵,在老城之戰後他對國王始終忠貞不二,作戰勇敢,目光敏銳,即便要面對自己曾經效忠的孔代親王,在敦刻爾克之戰中他也沒有絲毫猶疑,只在回到巴黎之後,他確實因爲孔代親王與他之前的情分,向王弟與王太后求過情。
所以路易對他還是極其看重的,而重視感情的路易,對這個年長的朋友和臣子必然十分愛護,在某種程度上,邦唐先生的確是國王的口舌,他一表現出對蒂雷納子爵的尊敬,就算蒂雷納子爵遠在數百里之外的阿姆斯特丹,也沒人敢在國王面前進讒言。
這樣的生活讓蒂雷納子爵感到愉快,雖然有時候他還會夢迴戰場,但他也知道,這是國王的安排,對他也是最好的安排,在他爲國王穩定了荷蘭三省的局面後,或者說,等到法國徹底地吞併荷蘭之後,功成身退的他就可以帶着一個侯爵,或是公爵的爵位回到封地或是巴黎附近的莊園休養,國王也承諾了,凡爾賽永遠有他的一個房間,他會是一個滿身榮耀的小老頭兒。
對一個失地公爵(他的祖父色當公爵曾經因爲捲入對黎塞留主教的叛亂而失去領地與爵位)的次孫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嗎?
很顯然,有人認爲,有。
蒂雷納子爵在端起杯子,痛苦地喝掉不加糖,也不加蜂蜜的牛奶時,他的老僕人突然輕輕地咦了一聲,走到壁爐前——壁爐前爲了安全,是裝有鐵柵欄的,而且國王要求,鐵柵欄呈一個U字形狀,高過壁爐口三寸,它是可以活動的,需要加炭火點火的時候可以打開,加完炭火,點火完畢後要關上並用插銷固定——這不是國王無事生非,而是因爲之前已經發生了一場可怕的事故——因爲宮廷裡的女士們穿着的裙子,裙襬加上裙撐,已經越來越大,大到在某些時候,她們沒有別人的幫助就無法上馬車,出門或是往後看,有時候,她們坐在壁爐邊,裙襬就會不知不覺地落在火裡,然後那些漂亮的絲帶,蕾絲與綢緞……可想而知,它們燃燒的速度有多快,快到你根本無法在被燒死之前脫下裙子。
這場事故的受害者只是一個廚房女僕,但一聽到這件事情,國王就立刻下了命令,一月之間,凡爾賽所有的壁爐都加裝了這樣的鐵柵欄,雖然不太好看,但也確實讓很多人鬆了口氣——等到王太后與王后堅持給這些柵欄鍍金上銀,最後的反對聲也消失了。
蒂雷納子爵房間的壁爐柵欄只是普通的黑鐵柵欄,它不止一次有效地阻止了打瞌睡的蒂雷納子爵將腦袋或是腿伸到壁爐裡去,柵欄的頂端呈現出一個漂亮的金百合花圖案,老僕人看到的就是一條懸掛在花苞頸部的銀項鍊。
銀項鍊的吊墜是一個號角,蒂雷納子爵一看就頓時清醒了不少,他拿過項鍊,將號角捏在手裡,“你取出吧,老巴恩,記着你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
“老爺……”巴恩在蒂雷納子爵身邊三十多年了,怎麼會不知道,號角就是奧蘭治家族的紋章標誌呢?
“別擔心,我知道該怎麼做。”蒂雷納子爵輕鬆地說,甚至帶着一點好笑的味道。
老僕人嘆了口氣,“您都這個歲數了……”他搖着頭,看了看空掉的牛奶杯子,把它放回到托盤上,走了出去。
雖然喝的是牛奶,但對於蒂雷納子爵來說,在號角項鍊的催化下,這杯牛奶也和咖啡差不多了,他握着吊墜,用指甲反覆撥弄了幾下,吊墜就啪地一聲打開了,這支吊墜有一根成年男人的中指那麼長,兩根手指到三根手指那麼寬,足以放下一卷小紙條,蒂雷納子爵打開讀了讀,上面的內容果然沒有超出他的意料:“我確實老了,”他自言自語道:“但還有個人還年輕着呢。”
——————
第二天的晚上,蒂雷納子爵換過衣服,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和麪具,按照紙條所寫的時間與地點去了阿姆斯特丹的聖尼古拉教堂。
聖尼古拉教堂原先是一座建成於十三世紀的天主教教堂,但在十六世紀,荷蘭的新教勢力超過了原先的天主教勢力後,它被改建成爲一座新教教堂,原先陳列在壁龕中的雕像都被拆除了,聖像也被塗抹,以至於整座教堂看起來樸素了許多。
但自始至終,有兩樣事物終究沒有改變,那就是木製天頂——以造船的木頭與造船的工藝製作的教堂穹頂,看上去就像是一艘傾覆的大船,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還有的就是人們腳下的石頭地板——那密密麻麻的字跡表明,這一塊塊長方形的石磚原本都是墓碑,聖尼古拉教堂矗立在一座公墓上,當初的建造者如何想我們已無從追索,但這種猶如被千百個死者默默注視的感覺,確實會讓人更期望從沉重累贅的生命裡解脫。
進入教堂是不應該繼續戴着帽子和麪具的,蒂雷納子爵將面具握在手裡,將帽子夾在胳膊肘下面,走向坐在成列座椅中的一個人。
“好久不見,威廉。”
“好久不見,亨利。”
問候完,兩位年紀懸殊的表兄弟就默然無語了,威廉三世50年纔出生,蒂雷納子爵11年出生,威廉三世出生的時候,蒂雷納子爵就已回到法國,爲孔代親王效力了,他們原本可能在戰場上見面,但威廉三世的魯莽舉動讓他被英國的查理二世囚禁了很長一段時間,塵埃落定才被釋放,他得到了烏得勒支,但這片狹窄的土地與其說是他的領地,倒不如說是英國人與法國人勢力的緩衝帶。
他沒有軍隊,爲了“幫助”自己的外甥治理烏得勒支,查理二世毫不羞慚地派遣了十幾個英國人填充在烏得勒支的宮廷和政府裡,威廉三世只是一個任由他們擺佈的傀儡。雪上加霜的是,荷蘭的民衆對這位親王既不信任,也不尊敬,首先,威廉三世在他們抵抗法國人與英國人入侵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在荷蘭被瓜分之後,又搖身一變成了烏得勒支親王,很難不讓人認爲,他之前是投靠了英國國王查理二世,出賣了荷蘭。
對此威廉三世無從辯解,查理二世可不會公開宣稱他囚禁了荷蘭的執政,他只會說,招待自己的外甥在倫敦塔裡住了一段時間安,固然誰都知道倫敦塔是座監獄,但倫敦塔另一個無從質疑的身份則是都鐸王室的宮殿——幾乎沒什麼可指責的地方。
還有的就是,英國人在烏得勒支橫徵暴斂,文書上卻有威廉三世的簽名與蓋章,雖然一些荷蘭人知道這並非威廉三世的本意,卻也不免對他充滿了仇恨。
將這些英國人一隻一隻地驅逐出去,將被流放和被囚禁的忠誠下屬一個一個地找回來,再將渙散的民心一點一點地重新收攏,這就是威廉三世這幾年來做的事情,蒂雷納子爵一直看在眼裡——基於國王的命令,與對血親的憐憫,只要威廉三世沒有直接威脅到法國的統治,蒂雷納子爵不會做什麼。
因爲威廉三世的統治一旦穩固下來,受影響最大的而是英國,而不是法國——他原本是英國在荷蘭的代理人,就像是蒂雷納子爵是法國的代理人,但就像他的先祖沉默的威廉那樣,威廉三世顯然不甘心只做一隻橡皮圖章,他在荷蘭的作爲已經嚴重影響到了查理二世的權威,英國所有的南荷蘭與澤蘭不斷地掀起了一場又一場的暴亂——很難說這是威廉三世授意,但烏德勒支,澤蘭與南荷蘭正是瓜分荷蘭中英國得到的那部分,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對殖民地,新領地寬容,在烏德勒支的民衆可以不被苛捐雜稅壓迫的時候,澤蘭與南荷蘭又怎麼能夠繼續忍受英國人的盤剝與壓榨?
相比起來,法蘭西所擁有的的北荷蘭,格羅寧根與弗里斯蘭就要平靜得多了,不是路易十四的稅收不重,而是從一開始,路易十四就制定了階梯式稅法,簡單點來說,雖然北荷蘭三省的稅收要比法蘭西國內重得多,但與之前的稅收——微妙地相差不多,之前我們提過,這是因爲荷蘭之前的稅收囊括了海軍的艦船製造與維護費用,在荷蘭被征服之後,艦隊也不復存在,這筆稅金當然就可以免除了——然後,每個荷蘭人都能看到,他們要繳納的稅金並不是始終這麼多,只有十年,十年後稅金就會下降到原先的二分之一,二十年後是四分之一——也就是法蘭西人所要繳納的稅金,也就是說,如果現在看到告示的是年輕人與中年人,甚至是才邁入老年的人,他們都是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與法蘭西人同等待遇的。
但法蘭西人的稅法中還有許多用來調整的細節,懲罰與獎勵同樣巨大,像是如果有一個地方發生暴亂,那麼附近三天之內腳程的村莊與城鎮都要被問責,主犯最低的懲處也是流放——法國國王不需要暴徒與亂民!從犯與被波及的村莊則要繳納更爲沉重的稅賦,以及承擔法蘭西人爲了平定暴亂而產生的額外支出。
相對的,如果有人願意告密,或者阻止,甚至消弭——譬如一個素有聖名的牧師所做的,那麼他們可以向法國國王提一個要求。
暴亂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或者說,只會引來更大的問題,但向國王提出要求——這就等同於有了一條直達上天的申訴通道,有了這樣的一個人,只要他保留這個願望,任何一個法國人,哪怕是蒂雷納子爵,也無法阻擾他開口說話——他們也因此不得不收斂一二。
畢竟誰都知道太陽王的密探就如同荒原與城市裡的鳥雀那樣多。
別說不願反抗的平民過於愚昧,懦弱——被奪走了什麼,纔會想要奪回來,比起那些曾今的貴胄巨賈,荷蘭的普通民衆在法國人的統治下,不說比以往過得好,也不能說比之前過得差,如果你有造船與其他出色的手藝,過得更好也不是不可能——法蘭西從來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國王,荷蘭之前所有的陳規陋俗在他面前都猶如塵埃一般,普通的民衆只要願意好好幹活,就能拿到足夠養活他和他一家子的錢,也許還能在餐盤裡加上一塊肉,在妻子或是女兒的脖子上繫上一條精美的蕾絲帶呢。
這樣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他們纔是真正的荷蘭,雖然他們也會爲命運多舛的奧蘭治家族惋嘆,但這聲嘆息的重量絕對壓不過他們剛出生的幺子,或是老父親的手杖——他們絕對不會讓自己輕易捲入到暴亂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