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莫三世與其子費迪南所在的房間,是科西莫三世最喜歡的一個房間,不意外地充滿了美第奇人對藝術的豪奢與誇耀,牆面上掛着拉斐爾、達芬奇、提香等大師的畫作,天花板上則有着米開朗基羅與弟子的溼壁畫,牆角里也有精美的雕塑與華麗的金銀器皿,椅子與窗子上的帷幔都是金絲天鵝絨的,地面上的絲毯來自於伊斯坦布爾,頂上的十二枝蠟燭燈架來自於法蘭西的洛林,上面的棱形玻璃燈罩折射出無數絢麗的光色,凡是進到這個房間裡的人,都不免爲之目眩神迷。
費迪南的眼睛落在一副畫作上,那是拉斐爾的《戴面紗的女士》,當初母親離開佛羅倫薩的時候,沒有想着帶走三個孩子中的任何一個,倒記得偷偷在行李裡夾藏這幅畫作,結果還被搜查出來了……當時他已經九歲了,在一些情況下都可以提前舉辦成人儀式,她大概沒想到她的長子會爲此多麼尷尬,他的妹妹和弟弟當時只會哭泣,他麻木地站在暴怒的父親面前,放棄了最後一絲對親情的期望。
科西莫三世大概不會想到,他看似粗魯,大大咧咧的長子事實上有着一顆敏感纖細的心臟,他之所以堅決地要離開佛羅倫薩,離開意大利,去法國,去巴黎和凡爾賽,除了心中厭惡着這座愈發死氣沉沉,猶如一潭死水,滋生着腐臭的青苔與粘稠的泡沫的城市,還有對被譽爲第二個文藝復興中心的巴黎的嚮往,對被稱之爲地上天國的凡爾賽的好奇,還有的就是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太陽王,人們傳說的是他的赫赫威名,費迪南卻對他與兩個兒子之間的溫情滿懷憧憬,可以說,路易十四,一個法國人倒是成爲了他想象中的父親,溫和,卻也不失威嚴,通達,但也不會隨意放縱。
小路易與科隆納公爵,一個婚生子,一個私生子,年齡相仿,按理說關係不會很好,但他們現在能夠如真正的親兄弟一般,他們的父親在其中必然耗費了不小的心思,當然,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政治手段——用私生子來拓展力量與領地的國王路易十四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他和科隆納公爵是如何相處的,和王太子小路易是如何相處,費迪南都看在眼裡,人們能說路易十四野心勃勃,但真正的感情是僞裝不出來的。
就像是行走在嚴冬的夜晚,看到一間燃燒着熊熊爐火,又溫暖又明亮的屋子,哪怕不能進去,靠着窗戶汲取一點微弱的熱量和光亮也是不錯的事情,費迪南接受了小路易的邀請,更多的還是因爲他想要多看看這樣的景象,何況他一旦來到了凡爾賽,除了托斯卡納大公之子的身份,還是一個非明面上的親眷,小路易說,會在他的房間一邊準備他的房間,衆所周知——王太子的房間距離國王陛下的房間從來就不會很遠。
“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費迪南說,眼睛從那張肖像畫上挪下來,放在地毯上,那張幾乎可以與等重的白銀相比的絲毯被科西莫三世憤怒之下丟來的杯子裡的香料酒玷污了,不過沒關係,皮蒂宮裡還有上百張近似的絲毯,隨時可以拿來調換——他在科西莫三世再一次暴怒前開口:“但我可以留在佛羅倫薩,等法國人都走了,我會和巴伐利亞大公的女兒見面,然後……我想婚約談判不會需要太長時間,我想在冬天來臨之前去凡爾賽,父親,小路易和我說,在冬天的時候,凡爾賽大運河上會結冰,”他悠然地說道:“冰層不算很厚,但撒了鹽後它們可以凍得更結實,我們可以玩雪橇和滑冰……”
“你已經成年了。”科西莫三世陰沉沉地說。
“我在哪裡對我的婚姻沒有任何妨礙,”費迪南說:“就像您和我的母親,你們從新婚的第一天就開始貌合神離,但也沒影響你們有了三個孩子。
“我與你母親的婚姻無需你來點評,”科西莫三世猶豫了一會,軟弱的性格再一次佔據了上風:“如果之後的婚事不出差錯,你可以陪着科隆納公爵和你的妹妹一起回巴黎,或是凡爾賽,但我只能給你一年的時間。”
費迪南無所謂地點點頭,在面對面的時候,科西莫三世都不能拿他如何,遠在百里之外,在另一個國家,大公又能做些什麼呢?他不認爲他在凡爾賽要需要自己出用度,路易十四富有且慷慨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他還是他兒子的大舅子呢。
“那麼我先告退了,哦,對了,”費迪南舉起手裡的一本印刷品,“我還有件事情要和您談談,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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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路易和小路易已經回到皮蒂宮,他們理所當然地居住在最好的房間裡,推開窗戶就能看到美麗的博柏利山丘。皮蒂宮和凡爾賽宮的選址方式有點相似,都是背靠丘陵,博柏利山丘面對皮蒂宮的這面經過了猶如庭院般的精心打理,一年四季都美不勝收,但這裡不如凡爾斯,夜晚會點起煤氣燈,這裡的夜晚沒有燈光,鈷藍色的天光上是山丘漆黑的剪影,白晝時的美景在晚間就是令人窒息的壓抑。
雖然知道米萊狄夫人已經去着手安排保護那些不幸的猶大人,但王太子小路易還是憂心忡忡,晚餐也只用了一點麪包,路易十四沒有強迫他進食,只吩咐邦唐送上一疊小餅乾,他和小路易坐在壁爐前,完成今天的政務與功課的時候,可以隨手拿來吃。
“父親,”小路易心不在焉地抄寫了幾篇文章後,忍不住問:“您的使者已經去向大公詢問此事了嗎?”
路易十四摸了摸下巴,在繁重的政務中,偶爾抽出一點時間來逗逗兒子也是件有趣的事:“你覺得科西莫三世會給我怎樣的回答?”
小路易遲疑了一下:“如果費迪南沒有向他的父親提起此事……我想不會太難。”
之前惠更斯就在努力籌集贖金,這表示,廣場上的人還是可以用贖金贖還的,但費迪南——雖然他與大公之子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在凡爾賽不但接受了國王與教師的教育,也接受了貴女指導的王太子怎麼會不懂如何猜度人心?他一下子就就看出,費迪南與科西莫三世之間的關係非常糟糕,科西莫三世並不是一個好統治者,也不是一個好父親,與路易十四不同,路易十四固然從孩童起就承受着莫大的壓力,但他從不將這種壓力毫無道理地轉移到身邊的人身上,包括他的臣民。
科西莫三世這樣的父親無疑讓小路易感到陌生,但經過了戰場,這種程度的惡還不至於讓小路易大驚小怪,他是真心出於憐憫,或許也有一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政治本能來邀請費迪南來巴黎的,在小路易的心中,來巴黎和凡爾賽又不是讓費迪南荒廢學業,捨棄家國,一國的王子與公爵,前往另一個國家的大學就讀也很正常,之前勃蘭登堡選帝侯的兒子腓特烈也不是到巴黎讀書了嗎?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告訴我,爲什麼一旦費迪南提了,大公就會拒絕我的使者呢?”路易興致盎然地繼續問道。
“因爲……科西莫三世並不是您這樣寬容的人,他——他看似圓滑,實則在一些問題上,尤其是那些觸及他底線的問題上會分毫不讓,譬如瑪格麗特郡主,”王太子小路易慢慢地分析道,路易並不催促他,只將餅乾碟子向前推了推:“他與瑪格麗特郡主的問題,原本不應該出現在談判桌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路易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有幸福的政治婚姻嗎?幾乎沒有,冷漠相待還算是好的,歷史中有丈夫殺死妻子的,也有妻子殺死丈夫的,但這幾乎都直接涉及到了王權、繼承權或是領地,就像是獅子和老虎互相撕咬,科西莫三世遇到的問題——妻子不愛他,喜愛虛榮,肆意揮霍,偷取夫家的財產等等,可沒法和前者相提並論,而且他只要略略注意一下法蘭西,就知道路易十四對加斯東公爵以及他除了蒙龐西埃女公爵之外的女兒有多麼憎惡,他完全可以用最簡單的辦法——也就是讓侍衛將瑪格麗特郡主抓起來,投入一座看管嚴格的修道院裡,當時女性進入修道院(即便她還在一段婚姻之中)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他完全不需要付出超過一百個裡弗爾的代價,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情也讓路易十四看出了他的軟弱,之後纔有了科隆納公爵與托斯卡納大公之女的婚約。
“繼續。”路易十四鼓勵道。
“他無法掌握權勢,也無法擁有愛情,或是一個貞潔的妻子,他的母親……對他也沒有多少愛意,他與他的孩子相當疏遠,不親近,他身邊都是一些無能的小人,”說到這裡,小路易着重點出:“不但卑劣,還毫無用處,您告訴過我,一個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有所需求,而且這些需求是逐層加高的,大公衣食無憂,也不缺少人們對他的認可——他畢竟是這裡的統治者,但他情感空虛,這樣的空虛總要得到彌補,米萊狄夫人之前說到信仰與道德——她沒說完,不過我能猜到,科西莫三世現在幾乎已經將所有的感情投注在了他的信仰裡,爲了顯示他的虔誠,他不惜將一整個公國的人奉上祭壇。”
“他當然會希望他的繼承人也能如他這樣行事,”小路易說:“所以那個學生一說,費迪南去找大公要對猶大人的特赦令,大公不但不會給,甚至會暴怒,因爲……因爲他的繼承人受到了蠱惑,正走在離經叛道的道路上——他一定會立刻命令士兵將那些人處死!”
“那真是太糟糕了,不是麼?”路易溫和地說。
“但您一定會有辦法的,對嗎?”小路易滿懷信心地說。
“這就要看斯賓諾莎先生的了。”
“唉,難道斯賓諾莎先生的學問竟然能夠打動科西莫三世嗎?”小路易驚訝地問。
路易放聲大笑,“不不不,”他搖着頭:“恰恰相反,親愛的——”他想了想,說道:“在戰場上,一個出身寒微的僱傭兵若是被俘虜,多半會被立刻殺死,但一個騎士,或是一個將軍呢,即便俘虜他的人不接受贖還,也不願意寬恕,也不會那麼簡簡單單地殺了他。”
“斯賓諾莎先生……”
“斯賓諾莎先生……你知道他是怎麼會從阿姆斯特丹去到海牙的嗎?”路易十四沒有等待小路易的回答:“他出生在一個富有的猶大人家庭裡,他生性聰慧,又接受過系統的教育,前途曾如同出生的旭日那樣光明,但問題就在於他太過敏銳了,你要知道,我的孩子,當一個人可以看到一年之內的事情時,他是一個聰明的人;當他能夠看到十年之內的事情時,他是一個睿智的人;當他能夠看到百年之內的事情時,他就是一個聖人——但若是他能夠看到千年之內的事情,”他有點無可奈何地說:“那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撒旦了。”
“雖然他看到的只如同管中窺豹,少如指間之沙,但就是這點,猶如野火,可以將現在的宗教體系完全破壞掉——我不能和你說,因爲你現在的思想還未成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路易繼續說道:“但你要記得,我說的是,現在所有的宗教體系。”
這個定論讓小路易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知道爲什麼他雖然被猶大教會公開驅逐了,甚至在阿姆斯特丹無法立足,只能去海牙磨製鏡片,羅馬教會卻沒有通緝他嗎?”路易拈了一塊餅乾,放在小路易的嘴裡,“因爲他們不想讓他被更多人知道。”
“竟然……到了這個程度……”小路易下意識地咬了一口餅乾:“但您願意容留他,教會那裡……”
“我會告訴教會,斯賓諾莎的理論將會被限制在一個可以被容忍的範圍內。”路易十四說:“當然,他們如果不信,我也毫無辦法。”
“反正那時候斯賓諾莎先生也已經在巴黎了對吧。”小路易說,他不再去追究路易不願意告訴他的東西:“所以說,斯賓諾莎不同於其他人,甚至其他人也會因爲他而被再一次審查,那麼我們就有了一點時間,但我們要怎麼說服科西莫三世呢?”
“坦白的說,”路易回答道:“我的確有個人選,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爲我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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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樣說服科西莫三世呢,這確實是個問題。
路易十四的使者果不其然地遭到了委婉的拒絕,如果只是一羣猶大人,科西莫三世倒不在意寬赦他們,但如果其中有斯賓諾莎,那就是兩回事了,斯賓諾莎的名字只在一些人的口中相傳,但他的理論確實很有煽動性——克雷芒十世曾說過,他的罪孽要比馬丁.路德重上一百倍,因爲他的文章太容易蠱惑到別人了,甚至不僅僅是年輕人,別忘記,之前勃蘭登堡選帝侯也曾想要僱傭他。
科西莫三世直接將文卷投入了壁爐,免得受到誘惑,然後就讓士兵們將廣場上的猶大人全都轉移到美第奇的一座莊園裡去,這座莊園位於阿提米諾,原先是一座正方形的城堡,正適合用來關押罪人。
科西莫三世原本想要親自燒了這些可怕的異端,但他又犯了猶猶豫豫的老毛病,因爲他想起斯賓諾莎也有支持者,在阿姆斯特丹,在海牙,在佛羅倫薩他都受到了無聲的庇護,而且路易十四也已經向他提出了贖還的要求,如果他不但不同意,反而處死了斯賓諾莎,那些對斯賓諾莎頗爲讚賞的人會不會對他產生一些不好的想法?
他本身就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自然知道人們會爲自己的信仰戰鬥到怎樣的一個地步。
但耶穌會修士可能已經知道,斯賓諾莎就在這裡,羅馬的英諾森十一世也會知道,或許,他還是應該將斯賓諾莎交出去?
他一邊等待着他的法官們給他提交罪證與口供,一邊喝着酒來消除心頭的煩惱,結果第二天一早,他的痛風就犯了。
凡是患過痛風的人都知道,痛風發作會有多麼折磨人,科西莫三世只得閉門謝客,召喚醫生來爲他放血治療——原本皮蒂宮裡也有巫師,但自從科西莫三世決定要用宗教來麻痹自己,減緩痛苦,他就不見任何巫師,只在必要的時候擦擦巫師們的藥膏,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他的痛風正在不斷地惡化。
幸而和他說了一番話後,費迪南就不再到處閒逛,似乎真的要專心等待利奧波德一世使者的造訪,科西莫三世又讓自己的弟弟佛朗切斯科到皮蒂宮來,看住費迪南,免得出現意外。
麻煩的是,他的病也讓路易十四延緩了行程,畢竟到一個地方做客,不與主人正式告別就離開是一件十分失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