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羅巴與另外一個位於遙遠東方的國家不同,他們的將領,甚至是國王如果在戰爭中死了或是被俘虜了,那麼剩下的人只會作鳥獸散,很少會有人叫囂着爲他復仇,或者說,這是繼承人才有的權力,要等到他們重新推舉出繼承人才能繼續下一步——所以即便是獅心王理查這樣的勇悍的國王,也不得不承受被拘押與勒索贖金的屈辱;聖明如同亞歷山大抑是亞瑟王,他們死後偌大的帝國也只有分崩離析一途;更不用說現在,跟隨着國王和將領打仗的幾乎都是諸侯與僱傭兵,前者只承認自己的封臣義務,後者只看誰能給他們錢,一旦他們的主人和僱傭者死了,他們立刻就會放棄一切,打道回府。
奧斯曼人的情況要略微好些,但若是大維齊爾艾哈邁德真的被俘虜,或是被殺,失去了唯一統帥的大軍也只有折返伊斯坦布爾,現在死去的是大教長,只能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因爲大教長是一個精神領袖,他的死亡只會激起所有奧斯曼人的憤怒。
之後卡姆尼可的修士們在記錄這段戰事的時候,出人意料的只有寥寥數字,並沒有長篇累牘的述說——他在記錄中說,從那天起,奧斯曼人的進攻就變得瘋狂起來,再也沒有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了,他們時時刻刻都在進攻,也在不斷地剿滅那些試圖向卡姆尼可運輸給養的商隊,而卡姆尼可的守軍封死了所有的城門,就和過去的幾百年間那樣,他們用石塊和水泥澆築每一個城門,讓它變成一個實心的秤砣。
不過在這之前,誰也沒想到法蘭西的國王竟然會在這座城市裡儲存了那樣多的火藥、油脂和白磷彈,這筆財富已經足以買下一座城市或是更多,它們焚燒敵人時升起的火焰讓城牆都在發紅,煙霧就如同暴雨那樣連接天地,即便如此,守軍們依然遭到了可怕的打擊——有好幾次奧斯曼人都攀上了城牆,他們的白帽子在風中晃動,猶如一面面令人膽寒的旗幟——有這樣帽子的士兵屬於耶尼切裡軍團,按理說,他們應該在最後才被投入。
所有人都以爲大維齊爾艾哈邁德瘋了,也許吧,他幾乎已經註定失敗了,就算能夠能拿下卡姆尼可,殘餘的物資也無法支持他去到維也納,默罕默德四世所追求的,能夠超越其先祖蘇萊曼一世的豐功偉業已經化作了泡影,艾哈邁德註定了要在大集市廣場上被五馬分屍。有這樣想法的人不單有他們的敵人,奧斯曼人也在這樣竊竊私語,大教長已經去了天堂,最初的憤怒也化作了疲憊,就算是最愚笨的韃靼人也知道攻下這座城市已經成爲了不可能的事情。
——那件可怕的事情是在攻城戰開始的第十一天晚間發生的。修士這麼寫道。
當時,他聽到了一種彷彿從地獄裡溢出的古怪聲音,無數的****,無數的哀泣,無數的吱吱格格與無數的絲絲拉拉,他披上衣服,舉起蠟燭,走出門去——他的小修道院距離城門不遠,他也是少數幾個沒有和國王們一起離開的修士——他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因爲在白天的時候,他和工匠們一起幹活,爲守軍搬運油脂、炮彈和箭矢。
他走到連接着城牆的活動斜坡上——那是幾條木板拼湊而成的斜板,非常陡峭,他以爲會看到一羣倦怠不堪的士兵,或許還有一個焦躁的軍官,但讓他吃驚的是,站在城牆上的竟然是個主教,他可以向聖母發誓,他絕對沒有看錯,那就是一個主教!雖然他穿着常服,但腰間的紫紅色帶子在火把下是那樣顯眼,城牆上也沒有士兵,只有穿着褐色長袍的修士與黑色法衣的教士。
那位主教大人看到了修士,也有點吃驚,但彷彿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來到了,他無暇顧及一個小小的凡人,他只揮了揮手,修士就渾渾噩噩地走回到房間裡,但他的意志保持着一點清醒,他幾乎要從房間的窗口爬出去,但還沒等他想到從鐘樓上的小房間落到距離他足有三十尺的地面時,他看到了黑色潮水正從城牆外聳立起來。
再一看,那是什麼潮水啊,那根本就是地獄裡爬出來的魔鬼,不,哪怕是魔鬼,也不會比它們更可怕了,魔鬼至少還有皮膚,眼睛,嘴巴,這些被白磷彈與火油焚燒過的軀體簡直就像是一粒粒黏在一起的……炭塊,人們經常在冬天的時候,在壁爐裡掛上一口鍋子,在裡面煮湯,或是架上烤叉,烤上肉塊,但就算是最老練的廚師也有失手的時候,這些東西一旦落入木炭裡,就會立刻迅猛地燃燒,發出煙氣,然後捲縮起來,最後和木炭緊緊地粘在一起。
修士看到的就是這種東西,它們的身體裡還閃爍着暗紅色的光,一些沒有頭顱,一些沒有手腳,但它們都粘結在一起了,修士之前聽到的就是這些東西移動的時候發出的聲音——黑色的煙塵與碎屑不斷地飄落下來,還有數之不盡的殘肢,被灼到半熟的內臟——修士認爲自己那時候應該大聲地祈禱了起來,不過他也承認,自己也有可能在驚駭之餘流淚或是顫抖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爬回房間的,他甚至不敢伸出頭去看一看。
更有可能,他聽到的祈禱聲並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聖人的。
他的小修道院距離城牆那樣近,近到被拆掉了半座院牆與好幾個房間去封堵城門,但他所畏懼的魔鬼們始終沒能如他想象的那樣攀上塔樓,把他撕碎,吞噬。
修士在看到窗戶投進了陽光後才終於艱難地爬起身來,看向窗外,窗外觸目所及都是一片片的黑灰,他竭力不去想它們原先是什麼,但讓人慶幸的是,他看到一列腳印正從城牆走向城內。
後來,這位修士的筆記被留在了這座小修道院裡,大約1997年的時候,幾個歷史學家在研究卡姆尼可會戰的時候,偶爾發現了它,不過他們始終認爲所謂的魔鬼只是修士的臆想,在戰場上這種情況十分常見——和其他有關“異常”的文件與資料一樣,這份記錄很快就被羅馬教會找到並收藏了,並且就此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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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拉斯主教的心情十分複雜,他以爲路易十四會在這場戰役中宣泄他的仇恨。他被樞機主教首領如同祭品一般奉獻到國王面前,在這個國王還年少時,巴拉斯拋棄了他和法蘭西,差點讓他死於非命,他現在已經成爲了讓教會也不得不避讓的龐然大物,而巴拉斯卻還是一條礙事的狗,這個主教職位還是把它吊死前丟下的一塊麪包,免得它在飢腸轆轆中變得瘋狂。
他也知道,國王向羅馬教會索要了他和他身邊的這些教士,是有意將他們當做盾牌與棄子的,巴拉斯倒也不怎麼怨恨,他雖然鼠目寸光,又忘恩負義,但他還有一點屬於自己的尊嚴,他不會哀求一個受害者放棄復仇的權力——但路易十四在最後一刻——確實是最後一刻,還是放棄了原先的打算。
他給了巴拉斯情報(巴拉斯實在不想知道這份情報是從而來的),也給了巴拉斯更多的修士與教士,還有幾樣聖物。這讓他們能夠擊敗敵人,看到第二天的太陽。
路易十四聽到巴拉斯已經擊退了敵人的消息,就愉快地一拍手,一邊吩咐胡德去解除最後的保險——這個我們姑且放到後面,一邊等待着巴拉斯前來覲見,主教先生肯定是要先來見他的。
巴拉斯一路上已經想了很多,從裁判所想到巫師,從巫師想到胡格諾派教徒,又從胡格諾派教徒想到了羅馬教會,他想着國王如何願意寬恕他,他又有什麼可堪一用的地方……不過他不用思考很久,因爲幾分鐘後,路易十四就直截了當地揭開了謎底:“我有意讓以拉略去羅馬,你覺得呢?”
巴拉斯幾乎沒能控制好自己的嫉妒之色,以拉略去羅馬的意義,可和他去羅馬的意義完全不同,他身後站着太陽王,最富有和最強大的一個國王,他說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幾乎發不出聲音:“但我只是一個主教,陛下,在羅馬,主教多如牛毛。”
“嗄,”路易露出了一個有趣的神情:“我難道還希望您能夠給我們什麼驚喜麼?先生,您肯定是要留在巴黎的,”他說:“我希望您你能如現在這樣恪盡職守,忠心耿耿,”這句話讓巴拉斯忍不住低了低頭,“如果你能做到,”路易說:“拉里維埃爾主教先生已經七十歲了,先生,”他望着難掩驚詫之色的巴拉斯點了點頭:“我就給你弄個紅衣主教的披肩,還有一座位於巴黎的宅子,如果你覺得有需要,那麼凡爾賽宮也會有你的一個位置。”
巴拉斯完全懵了,他根本無法理解,如果國王說他在巴士底獄給他留了一個位置,他肯定會相信,但紅衣主教?還是法蘭西的紅衣主教?馬紮然主教離世後留下的資產支持起了一個國家好幾年的開銷,巴黎的紅衣主教能夠擁有多麼大的權勢簡直無需多說!就算他沒法做到馬紮然主教的地步……那也要勝過他在羅馬做一個寂寂無名的小主教無數倍!
“但我能爲您做些什麼呢?不不不,陛下,您要我做什麼都行,哪怕到地獄裡去打水!”巴拉斯在肯定了自己不是在做夢,也沒有被戲耍之後,急切而又激動地喊道,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膝行過去,毫不猶疑地親吻了路易的鞋子。
“我要你做的事情並不複雜。”路易說:“你給了教會什麼,就給我什麼。”
巴拉斯猛地擡起頭,喘着氣,眼珠不安地轉動着:“但我已經……”
“這些我要交給以拉略,”路易說:“教會裡的人會如何對待你們,看你和以拉略我就知道了——他們在以拉略手裡,總要比在教會的手裡來得安全。”
巴拉斯不甘地沉默着,確實,如果他是被他出賣給教會的族人之一,他也一定願意追隨以拉略,而不是一個苛刻惡毒的凡人。
教會裡的主教,神父,修士,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把他們當做魔鬼的隨從看待,與巫師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區別,他們就像是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用奴隸兵那樣用他們,最危險的事情他們在做,但總是隻能得到一點殘羹剩飯。
“我不回羅馬了呢?”他問道。
“不回羅馬。”路易說:“現在法蘭西的聖職全都由我指定。”
“我不知道……”
“以拉略會知道的,”路易笑道:“我一向認爲,應該讓一個人去做他擅長的事情——以拉略從未讓我煩心過修士的事情,我想你也可以,或者說,羅馬的以拉略和巴黎的你也能夠達成我的期望……我不認爲你會沒有什麼後手,現在,我要你把這個後手交給以拉略,然後你可以在巴黎度過之後的平靜日子。”
法蘭西的國王用腳尖點了點他的十字架:“你在三十年前想要得到的東西,先生,你現在就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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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唐在巴拉斯離開後走了進來,路易擡頭一看,銀托盤裡只有一杯茶,看來邦唐也不認爲國王會願意留巴拉斯喝杯茶,也沒這個必要,從某方面來說,路易還挺喜歡這種人的,只要誘餌足夠,他就會飛撲而來。
“您真的決定把巴黎交給這個人?”
“我需要這麼一個人來爲我監管巴黎。”路易說,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也許是我太寬容了。”他才離開法蘭西沒多久,那些野心家就又在蠢蠢欲動了。
“蒙特斯潘夫人在巴黎立起的絞架還不夠嗎?”邦唐說。
“拉里維埃爾主教在神學院裡的時候可不是什麼勤勞刻苦的好學生,而且他現在確實已經精力不濟,”路易說:“我需要有個絕對站在我這邊的紅衣主教。”
“巴拉斯?”
“他的年齡和經歷恰好適合,而且沒人能夠給得起更高的價錢了。”如果是二十年前的巴拉斯,路易根本不會考慮,但現在的巴拉斯已經摺磨得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他會緊緊拉住路易十四丟下的救命繩索。
當初選定拉里維埃爾作紅衣主教的時候,就因爲他不是一個野心勃勃,喜歡對別人指手畫腳的人,國王給他的一切他都樂於接受,並且十分滿足,他在凡爾賽有房間,在巴黎與楓丹白露都有宅邸,過着怡然自樂的生活,除了偶爾要爲國王的不虔誠遮掩一二。但這麼一個樂天派式的人物,讓他去面對來自於羅馬教會與法蘭西守舊派勢力的壓迫就太勉爲其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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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四在出徵前就答應他說,會在回來之後重新選擇一個紅衣主教,拉里維埃爾主教會隱退到一個修道院裡去做院長。
有關於這個人選,路易十四原先想要給以拉略,但羅馬教會的不安分讓他改變了主意,雖然現在樞機主教首領願意與路易合作,甚至送來了自己的私生女做人質,但誰也說不定之後會怎樣,而且路易在聖職任免權以及宗教稅收上分毫不讓的行爲註定了他很難與教會和解,只要教會還有一個具有雄心壯志的主教,就不會。
既然如此,他爲什麼不選一個自己人進入教會呢?
以拉略是一個極其大膽,並且善於抓住機會的人,他是意大利人,正值壯年,又能暗中操控加約拉島與日列島(巴拉斯手中的權力)的修士們,無論是宗教裁判所還是羅馬教會,他都無需擔心找不到有力的支持者,他身後還有路易十四,太陽王這個不折不扣的巨人扶助。
而且相比起那些慾壑難填的羅馬教士,他索求的絕對不多,路易和他試探性地提過此事,以拉略當然是願意的,即便就此一路上必然遍佈荊棘,那些已經固化的階級必然會對他百般詆譭,萬般呵責——但一想到這件事情成功後的回報,他那張就算是過了不惑之年依然看上去有些可愛的面孔就不由得露出甜蜜的微笑,他甚至向路易推薦了巴拉斯。
巴拉斯是個眼光短淺的可憐蟲,但他還是有着一些好處的——巴拉斯在巴黎做了二十年的宗教裁判所的大審判長,他在羅馬教會鑽營了二十年,他手中也有一批忠誠於他的修士與巫師,他年紀老邁,如果路易十四給他一個機會,那就是他最後的一個機會,哪怕是他,也經不起再一次的折騰了。
而且那些人能夠給他什麼呢,他對羅馬教會已經失去了信心,巴黎的權貴已經換過了好幾波,除了國王,他沒有任何熟悉的人。
當然,必要的敲打還是要有的,但就算巫師的壽命要比凡人長久,也是指對普通的凡人,路易覺得,巴拉斯能夠讓他用十年就不錯了,十年,也足夠他挑選和培植起一個合適的紅衣主教。
正在這麼計劃的時候,胡德回來了,和巴拉斯一樣,這樣重要的事情,他完成後一定是要來回報的。
這位巫師渾身沾滿了白騰騰的灰粉,腳下更是帶着一些爲不可見的乳色泥濘。
“事情都處理完啦?”路易問。
“一切如您期望。”胡德說,他的衣襟全都溼透了,不是因爲他要做的事情有多麼艱難,而是因爲它太危險了,危險到一不小心處理,就可以將半個卡姆尼可送上天的程度。
聯軍們的火藥並不是無窮無盡的,而且自從攻城戰開始,他們就隔絕了與外界的往來,之前就用了那麼多的火藥,路易十四也沒辦法憑空變出來一些,但卡姆尼可爲了滿足十多萬人的胃口,可是囤積了大量的食物,這些食物裡就有大量的小麥麪粉。
卡姆尼可是座古老的城市,也就是說,和大部分羅馬時代的城市一樣有下水道和地下墓穴,從某種程度來說,它的底部也是千瘡百孔,有巫師與火油,把它們變得乾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路易沒有指望這些東西能夠如盧布爾雅那那樣起到出其不意的結果,但他必須保證,就算巴拉斯和他的修士們那裡出現紕漏,他的預備手段也能將那些可怕的惡鬼埋葬在石塊裡——梵卓親王提奧德里克怎麼會離開巴黎,千里迢迢地跑到斯洛文尼亞,也就是因爲聽聞了血族的希太族族長似乎已經與某位位高權重的人類達成交易的關係。
希太族的聖器是一把彎刀,據說被這把刀殺死的人全都會成爲它的奴隸,供其驅使——不全對,但它確實能夠驅使屍體。
與魔鬼交易對奧斯曼人來說是悖逆神明的事情,但現在已經有了一個路易十四,就很難說會不會有一個艾哈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