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成年,但王太子小路易要體會到路易十四話中深意的時候可能還要到很久之後——這是時代的人們依然無法理解什麼叫做統一的國家和民族,遑論爲之戰鬥而死,這涉及到從古希臘,古羅馬時期就深植在人們心中的民主(並非現代民主)、分封與因爲婚姻、戰爭甚至買賣不斷轉換的領地所有權(大至一個國家)方面的種種問題。
路易十四爲什麼要建造凡爾賽宮,爲什麼要在佛蘭德爾與荷蘭大勝之後建立四座藝術學院,爲什麼要寬恕那些胡格諾派教徒,爲什麼要讓蒂雷納子爵與他的三子哈勒布爾公爵前往荷蘭與佛蘭德爾,正是因爲他實在無法繼續忍受這些這些名義上的臣子,實質意義上的諸侯,在遙遠的東方,就算是孩子也知道要進攻必須握緊拳頭,這裡的爵爺與騎士卻總是渴望着將這個國家四分五裂。
雖然站在他們的立場上,這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但可想而知,如果沒有一系列戰場與商場的勝利爲國王爭取了發言權,法蘭西的路易十四也不過是另一個利奧波德一世——就連自己的國家遭到威脅都必須仰仗朋友乃至敵人的援助。
“不過不必太急切,”路易握了握兒子的手:“我要交到你手上的,必然是個完整而又強大的法國。你……”他想了想,沒有繼續說下去,三個兒子中他最愛的是小盧西安諾,也就是科隆納公爵,但最偏向的莫過於小路易,小路易將來要承擔的職責也必然要比其他的孩子更重,他甚至很有可能被人稱之爲一個平庸之輩——因爲太陽王的光輝若無意外還能照耀歐羅巴半個世紀,而如今路易十四就已經有了荷蘭、佛蘭德爾與法國,還有一大片殖民地,一支無人可比的陸上軍隊,留給將來的路易十五的餘地已經很少了,但他還將繼續開拓下去,步伐不停到最後一刻。
路易對這個孩子有期望,也有愧疚。
——————
王太子小路易也許還無法瞭解路易十四,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聲音的嚴苛要求,但現在的沃邦將軍,紹姆貝格元帥與亨利伯爵,還有波蘭國王路德維希一世卻已經深深地領會了其中的深意。
尤其是沃邦,他固然是在孔代親王麾下出身的,但孔代親王治理軍隊也算是頗有手腕,等到了路易十四麾下,慢慢地他就被寵壞了——當然,這裡所說的被寵壞了,純粹針對一個軍人而言,他習慣瞭如同戰旗一般無言但堅定地矗立在身後的國王陛下,習慣了盧瓦斯侯爵一手創立的暢通無阻的後勤補給,習慣了精良的軍械與充足的馬匹,習慣了精神奕奕,裝束整齊,嚴守軍規並且意志堅定的士兵……
他在固守盧布爾雅那的時候,因爲身邊幾乎全都是法國士兵,他還不覺得什麼,但等到撤過薩瓦河,融入聯軍之中,他就像是從一座宏偉潔淨,井井有條的宮殿一下子進入了一座混亂不堪,骯髒發臭的貧民窟。
到處都是人。
這些人,你甚至不能稱他們爲士兵——比沃邦之前在卡姆尼可看到的還要差,因爲遊蕩在卡姆尼可的至少還是將軍與諸侯的親兵,他們中的一些看上去就像是乞丐,一些看上去就像是瘋子,還有一些看上去就像是盜匪,他們別說武器,甚至衣衫襤褸或是索性一絲不掛,只在身上胡亂過着一些皮毛或是布料。
沃邦的隊伍穿過所謂的營地時,他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們的衣服、火槍、馬匹和馬車,特別是那些受傷的人,一個韃靼人跑上去和沃邦說了什麼,沃邦命令所有的士兵拔出武器,並且在傷員馬車邊佈置了更多士兵,才避免了之後的慘禍——一部馬車邊的護衛略有疏忽,馬車上的傷員就立刻被拖下車,他們見此大驚失色,立刻衝上去用槍托打,用刺刀刺,纔將人從那羣士兵堆裡搶回來。
搶回來的傷員在幾十秒裡就已經是赤光光的了,他的絲綢內衣,他的漂亮褲子和外套,他的靴子,襪子,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就連身上的繃帶也被割斷搶走了,傷口崩開了不算,等他回到城堡裡,才發現自己漂亮的栗色頭髮也被切走了一大綹。
因爲頭髮也是可以賣錢的。
他後來說,他毫不懷疑如果其他法國士兵沒有把他搶回來,那些人或許會就這麼生吃了他也說不定,他也讓別人看了身上的咬傷。
像是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也正是因爲出了這麼一回事,沃邦在之後的行程中保持了沉默,哪怕他看到自己設計的戰壕、地堡與防護牆要麼就是粗製濫造,要麼就是根本不存在,那些水泥、鐵製工具、甚至泥沙等等,都能換成錢,而那些士兵寧願在之後的戰鬥中死去,也不願意在工事上耗費力氣。
他們懷抱着一絲僥倖——他們與奧斯曼土耳其人間隔着一條薩瓦河,之前他們焚燒了所有能夠搜索到的船隻,也許那些異教徒根本過不了河呢,就算能過河,也已經精疲力竭了呢,就算他們還有力氣揮刀開槍,死的人也未必是自己啊,何必讓自己這樣辛苦呢。
沃邦眉頭緊蹙地穿過了所謂的聯軍前沿,他一回到卡姆尼可,就去覲見國王,要求國王后撤到更遠的地方。
“我懷疑只要奧斯曼土耳其人過了河,他們就能長驅直入。”沃邦毫不客氣地說。
一邊的紹姆貝格有點臉紅,但他之前就是神聖羅馬帝國的人,當然知道那些僱傭軍是什麼德行,尤其是被安排在最前沿的,肯定是最糟糕,最沒有價值的那種,他可以想象這些人已經做好了一開戰就逃跑的準備,而利奧波德一世也一定爲他們準備好了足夠的督戰隊。
“您可以不相信我們的盟友,”路易說:“但您要相信您爲我營造的防禦工事啊,我親愛的朋友,如果您認爲周圍還有比城堡山更安全的地方,那您就指出來吧。”
一旁的亨利伯爵之前還有點憂心忡忡——爲了他父親路德維希一世,這下子也要笑起來了,畢竟城堡山經過了沃邦長達數月的加固,幾乎等同於重建,這裡有儲藏了大量的食物與軍火,有足夠多的士兵,還有來自於深深地下,不虞污染的水源。他甚至敢保證,這座城堡可以保證三個月內絕對不被攻破,而且法國的預備軍就在邊境,隨時可以開拔。
“而且我也不能離開,”路易說:“您們都沒忘記,我是這裡的統帥吧。”
衆人齊齊俯身一禮,路易十四要與利奧波德一世爭奪這個統帥的位置,正是爲了保證利奧波德一世無法做那個鷸蚌相爭中的漁人。
“恕我直言,”王太子小路易大膽地說:“父親,利奧波德一世對我們,對法國從來不曾抱持一點善意,將來也必然會是我們的敵人,那麼我們爲什麼還要來援助他呢?”
路易往桌上一靠,支起了自己的下巴,“冠冕堂皇地說,這是信仰之戰,我們是天然的聯盟,作爲天主教國家,面對異教徒的時候當然應該放下成見,一致對外。”
“不那麼冠冕堂皇地說呢?”
“我要看看利奧波德一世的力量,看看他盟友的,看看奧斯曼土耳其人的——也看看我們的,這是我們的士兵和將領第一次遇到的戰爭——我是說,沃邦,”他突然叫道,沃邦連忙站直了身體:“在這之前,您也沒有想到過這種場景吧。”
“完全突破了我的想象。”沃邦說。
“對着敵人,無論怎樣的想象都是沒用的,”路易說:“唯一的辦法就是去親眼看,親耳聽,親身感受。”他按住小路易的肩膀:“雖然我應該把你送回巴黎,但之後的戰爭我還是希望你能看看。”
“陛下……”在場的人異口同聲,也相當一致地露出了不滿的神色。
“先生們,”路易十四說,“你們覺得王太子下次看到這場盛大的場面會在什麼時候?他還是如現在這樣,只是一個旁觀的看客嗎?他還能說,我要回巴黎嗎?”
“但是陛下……”
“奧爾良親王還在巴黎。”路易淡淡地所說:“如果您們確實對我,對您們自己,對王太子毫無信心——那麼我告訴你們,巴黎還有第三繼承人與第四繼承人。”這句話實在是太沉重了,沒人敢接話,倒是王太子小路易站了起來:“我能夠體會到各位的心情,考慮到你們的煩憂,但我在這裡要支持我的父親,我的國王,我已經成年,下一場戰爭我可能就是統帥,我必須留在這裡,先生們,我相信您們能夠保證我與父親的安全,我將和父親在一起,目睹您們爲法國取得勝利!”
路易安慰地摸了摸兒子的肩膀。
“那麼這件事情就到此爲止,”他轉向小路易:“你現在回你的房間去,好好休息。”
王太子小路易知道接下來的事情不是他能參與的,就向國王鞠了一躬,退下了。
路易之前讓沃邦去了盧布爾雅那,可不是想要炫耀什麼,正是爲了避免這位得力的將軍與他的軍隊被強行卷入之後混亂無序的大戰中——他看到的當然要比沃邦更多,他的密探們每天送來的情報都能堆滿一整個房間——主要是聯軍中太混亂了,正所謂“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利奧波德一世麾下沒有多少可以直接指揮的軍隊,他仰仗的還是幾位強大的諸侯,而這些諸侯下的爵士與騎士也是各懷心思——不一定是壞心思,但就算是好心,無法服從命令的士兵也一樣會導致最壞的後果。
這裡就能看出職業軍隊與僱傭軍的最大差別了,職業軍隊中的將領可以將自己的意志貫徹到最小的一個小隊,僱傭軍中連最高等級的團長和隊長都未必會遵從統帥的命令——他們接受的命令往往都是廣而泛之的,像是守住一個村莊什麼的,也只有如此,越是精密的機械就需要越是堅硬的齒輪,這些人是不是能夠完成任務還在兩可之間,別說讓他們去做什麼類似於迂迴轉向分散聚合之類的複雜工作了。
“知道奧斯曼人有什麼好嗎?”路易說:“他們的軍隊只有一個聲音——大維齊爾。”
聯軍的數量原本就無法與奧斯曼土耳其的大軍相比,他們這裡的聲音又太多。
沃邦點點頭:“奧斯曼土耳其人沒有什麼戰術,但他們的士兵悍不畏死。”
“只要有大維齊爾,”路易說:“他們會戰鬥到最後一個人。”
“這是一種奇怪的傳統,”紹姆貝格說:“所以一般而言,奧斯曼土耳其的敵人會着重打擊中營。”
“也是被數個強大的軍團緊緊包圍着的地方,就像是被花瓣包裹着的花蕊。”路易說:“所以我讓沃邦作爲先鋒,去了盧布爾雅那,我的將軍也不負所望,爲我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這都是因爲您給了我足夠的火藥和水泥。”沃邦說。
“但只有你欣然從命,”路易說:“我已經展現了我的誠意,所以他們無法要求我們做得更多,於是這些膽小的惡人就開始脅迫路德維希一世陛下了。”
說到這兒,亨利伯爵不由得面露憤怒與憂慮之色,作爲根基不穩的波蘭國王,要懾服那些大貴族與施拉赤塔,在與異教徒的戰鬥中獲得勝利,毫無疑問,是最好不過的手段,但問題是孔代親王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雖然身體強壯,但已經從巔峰落下,“明天起你就到你父親那裡去。”路易說:“帶着藥物和巫師。”
波蘭也有巫師,但這些巫師孔代可不敢用。
“還有紹姆貝格元帥,明天你的任務就是爲路德維希一世掠陣。”
紹姆貝格站起來,微微鞠躬,然後坐下。
“沃邦和我留在後軍。”路易又對亨利伯爵說:“你去和你的父親說,明天你們可以試探性地進攻,但我不認爲我們的勝利會來得這樣輕易,不過沒關係,只要生命無虞,我們還可以嘗試很多次,奧斯曼人的大維齊爾可未必能夠如此。”
“您覺得我們可能要固守卡姆尼可嗎?”
“這是最大的可能。”路易說:“與二十五萬人正面對抗,除非我瘋了。”
堅壁清野可不止是搬走或是焚燒所有的糧食,往水源裡投毒,薩瓦河上下游一百里內所有的船隻都被收攏並且鑿穿了,大維齊爾艾哈邁德的哨探早就傳回來這個消息。
於是巫師們的渡鴉就看到了這一景象。
數以千計的奴隸——幾乎都是年輕的男性,他們都是奧斯曼土耳其人從鄰近的村鎮劫掠而來的,往常的時候,在戰爭中獲得的城鎮都是屬於大維齊爾的,也就是說,城鎮裡有錢勢的人只要奉上足夠多的贖金,他們還可以繼續以往的生活,但因爲聯軍的提前清洗,奧斯曼人的補給線變得又長又遠,大維齊爾也不再玩那套寬容開明的把戲了,所有的基督徒都遭到了滅頂之災,老人和孩子是最先被殺光的,接着是女人,然後男性,這種以往最受歡迎的奴隸全都歸了軍隊。
有幾個大膽的奧斯曼隨軍商人和士兵違背了大維齊爾的命令,想要偷偷將一個漂亮如同明月的男孩送往伊斯坦布爾,他們以爲這算不得什麼——畢竟漂亮男孩在伊斯坦布爾的價格已經高到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步了,尤其是這場戰爭註定了他們無法獲得太多的奴隸,這個價格可能還要往上走。
他們賄賂了不少人,但這件事情被早就監視着每個人的大維齊爾的耳目發現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個奴隸被活活燒死,士兵和商人被剝掉衣服,充入奴隸的隊伍。
穆特菲裡卡的騎兵身着鮮豔的衣服,在帳篷與帳篷間飛馳,不斷地重申着大維齊爾的命令,還有他的許諾,他許諾不但之前的盧布爾雅那,之後的任何一座城市,歸去時的任何一座城市,他都不取分文,他還願意拿出蘇丹給自己的賞賜,分給這裡的每個士兵。
大維齊爾的侏儒和侍從,還不斷地走到士兵前,描繪那些天主教國王與爵爺頭上戴着的黃金王冠有多麼閃亮,身上的皮毛大氅有多麼柔滑,身邊的女人又多麼豐滿漂亮,宅邸有多麼豪奢,他們吃着的都是肥美的鹿肉,喝着的都是香甜的葡萄酒,他們每個都價值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只要抓到其中的一個,不但能夠得到多如樹葉的贖金,還能獲得官職和封地。
就算是抓不到那些國王,能夠抓到一個騎士也足夠他們發達了,那些閃亮的盔甲,那些精美的火槍,那些高壯的馬匹……每一樣都可以在伊斯坦布爾賣出一筆可觀的價錢,還有騎士的贖金,或是索性作爲一個奴隸賣掉——都可以,都可以!
去吧,去吧,去打仗吧,贏了你就能得到一切,去到天堂,輸了也沒關係,一樣可以上天堂,有數不清的處女等着你去恩寵!去吧,去吧,去吧!
這樣的話語固然會讓貴族們或是將領們嗤之以鼻,但對於那些幾乎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可憐人來說,簡直就像是一針強心劑,他們的眼睛鼓了出來,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就算是因爲很長時間沒有好好地吃上一頓而面頰凹陷,面孔上也浮起了一層鮮紅的幸福光澤。
他們揮着鞭子,木棍,以及任何隨手可以拿到的東西,毫不吝嗇地抽打着這些新的奴隸。
這些奴隸都是剛剛被劫掠到軍隊中的,他們不像是那些經過了長期勞作而變得虛弱的老奴隸,就算是經過了好一番飢餓的折磨,他們依然有力氣在刀劍的威脅下拖動水泥塊。
大概沃邦也不會想到,他之前丟在道路上阻礙奧斯曼大軍行進的水泥塊,在把它們搬開後,大維齊爾並沒有就這麼把它們丟在路邊不管,他命令士兵和奴隸從兩旁的林地裡砍下樹木,去掉樹皮,截斷頭尾後把它們滾在水泥塊下面,用這樣的方法一路讓它們一路追隨着大軍走。
這種方法曾經被古埃及人用在搬運建造金字塔的石塊上,那種石塊一般重量在兩噸左右,沃邦澆築的水泥塊大小約有兩立方,重量巧合般的與金字塔石塊相似——但與曾經的埃及人奴隸不同,奧斯曼人的奴隸可喝不到啤酒吃不到麪包,他們相互殘殺,或是等着身邊的同伴倒下,而後分食他們的屍體,他們麻木不仁地拖着沉重的水泥塊,一路步伐不停——雖然在這場戰爭中有這樣的記錄,但後來人們實在是很難相信居然有二十多塊這樣的大水泥磚被運到了薩瓦河畔。
路途中有多少奴隸因此而死無人知曉,但有士兵因爲臂膊無法擡起而找到教士求助,他並不是因爲搬運石塊或是木頭,而是因爲要持續不斷地從繩索下拉出就地倒下再也無法起身的奴隸導致的。
到了兩百多年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終於徹底消亡的時候,人們還能在薩瓦河邊看到這些水泥塊的殘餘。
現在的大維齊爾艾哈邁德卻完全想不到之後的事情,他只能關注眼前,這裡是方圓百里之內薩瓦河最狹窄的地方,只有三百尺,他也看到了對岸的工事與軍隊,橋樑被拆除,船隻被鑿沉,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揮了揮手,他的侍從飛快地跑下去發出命令——殘餘的奴隸與那些被僱傭的士兵開始忙碌於砍下更多的樹木,把它們運到河邊。
河邊沿着帳篷一路排開的正是大水泥磚,它們看上去就像是一行寡言少語的戰士,帳篷被割開,編成結實的牛皮繩。這些繩子用來固定木杆做成的筏子,這些筏子相互連接着一起,然後被一羣強壯的韃靼人推下水,河水立刻把它們推往東南方向——木筏羣上的牛皮繩一端固定在水泥塊上,它立刻被繃得筆直。
一些牛皮繩斷裂了,一些沒有,艾哈邁德立刻命令砍掉那些奴隸的頭——如果那些斷裂的牛皮繩是他們編制的。然後剩餘的奴隸被迫繼續編出更多的牛皮繩。
更多善於游泳的哥薩克人跳入水中,他們身上只有刀劍和斧頭,面對着的卻是工事與火槍。
在明亮的正午陽光下,這羣哥薩克人無畏地向前衝去,一個倒下了,兩個倒下了,但第三個就有可能衝開防線——沃邦當初的憂慮可不是無的放矢,如果聯軍按照他的要求老老實實地挖掘了符合標準的戰壕與築起工事,奧斯曼人的攻勢還不會如同燒紅的刀刃切開凝結的牛油一般順利,但他們的懈怠最終導致了他們的大敗。
哥薩克人可不止這一批,更多的哥薩克人遊過了這三百尺,他們的肩膀上套着繩索,一上岸就開始拉起它,將繩索彼端的木筏拉向自己——說來可笑,如果沒有那些敷衍的工事,他們或許還很難找到固定繩索的東西——這裡畢竟是寬闊的河灘,但有了這些沒能保護聯軍士兵,卻爲奧斯曼人提供了方便的水泥塊壘,他們可以直接將鐵錨紮在那些東西的縫隙與溝壑間。
從天空俯瞰,薩瓦河就像是一臺空蕩的織布機,哥薩克人正在卡上一根根縱向的絲線,木筏就像絲線上的珠子,一顆顆的連綴在一起,它們被固定拉直後,就有更多的士兵進一步予以加固,奧斯曼人的教士給予祈禱,軍樂隊奏起音樂,數之不盡的士兵就如同螞蟻一般急促但有秩序地從木筏組成的浮橋上跑過。
“這些浮橋可沒辦法讓火炮通過。”艾哈邁德對大教長說。
大教長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我們來到這裡是爲了保證我們勇悍的士兵不被魔鬼的詛咒傷害。”
“是爲了對基督徒的勝利,”艾哈邁德說:“蘇丹是這麼說的。”
大教長蹙着眉毛看着他,但艾哈邁德只是一動不動地等待着。
“莫桑,你跟他去。”大教長終於移開了視線。
莫桑是個教士,不久前他的弟弟才死在艾哈邁德的帳篷裡,他向大教長鞠了一躬,就跟着艾哈邁德走了。
——————
“那些奧斯曼人在喊些什麼?”一個僱傭兵團長不滿地問道。
他的副手遞給他一個望遠鏡,臉色非常難看:“他們的火炮通過了浮橋,他們正在歡呼。”
這怎麼可能!?僱傭兵團長几乎要尖叫起來,但事實如此,這些奧斯曼魔鬼正在向他們涌來。
利奧波德一世對這些僱傭兵的德行確實十分了解,那些督戰隊並非虛設,他們逼迫僱傭兵們向前,與奧斯曼的阿扎普步兵們撞擊在一起,這是一股可怕的洪流,雖然僱傭兵們原先計劃着逃走,但事實上一旦被捲入其中,幾乎沒人可以有這個機會和時間,他們幾乎無法呼吸,只能大喊大叫着揮舞刀劍——火槍在這個時候幾乎沒有用,因爲就算是最新的連發火槍也只能打到兩三個敵人,而且火槍造成的傷害很難讓這些阿扎普們感到恐慌——只有刀劈斧砍,血淋淋的殘肢,流淌的內臟,淒厲的嗥叫纔會讓他們改變去路。
這些僱傭兵們一旦倒下,就會有幾個阿扎普撲上去搜羅他的東西,然後就是新的斧頭或是刀劍砍在他們身上,之後又是另一些人爲他們報了仇。韃靼人與哥薩克人騎着馬,舉着火槍,不斷地遊蕩在陣地之外,尋找着突破的機會,他們看到了督戰隊,就想要擊潰或是驅散他們,因爲沒有督戰隊,這些僱傭來的士兵就會逃走。
但利奧波德一世的督戰隊可不同於這些僱傭兵,在這裡要提醒一句的是,督戰隊並不如人們想象的都是一些貪生怕死之輩,他們是將領的可信之人,裝備和補給都是最好的,而且他們與奧斯曼人始終間隔着僱傭軍的軍隊,他們間隔着混亂的人羣遙遙相望,就像是圍繞着羊羣相互警惕的狼和犬。
在僱傭兵的隊伍裡還有一羣可憐的人,他們就是原先高地上的牧民,因爲他們對劫掠和侵佔他們家園的聯軍感到不滿,有意將奧斯曼人的克里米亞韃靼人引入了卡姆尼可,還差點陰差陽錯地傷害到了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的王太子。
那兩百多根穿刺柱只能說是效力於法國人的韃靼人的報復,聯軍的報復是將他們所能搜尋到的所有牧民全都趕到了這裡,他們手中除了棍棒之外沒有任何武器,面對着奧斯曼人和身後的督戰隊,他們無論向前向後都是一個死。
這些牧民中也許還有人孤注一擲——比起奧斯曼人,這些外來者顯然更可惡,但戰鬥一開始,就由不得他們了——奧斯曼的阿扎普根本不在乎你是被迫的還是自願的,所有擋在他們面前的東西都要被摧毀!
這片戰場幾乎要經過容納不了更多的人了,但浮橋上還是不斷地有士兵涌入這裡,一些士兵甚至從橋上跳下來,從齊腰深的水裡溼漉漉地爬上河灘,甚至有人無法按捺心中的血性,揮刀砍向自己的同伴。
這樣的狀況可能就持續了十幾分鍾,與詩人們想象和描繪的完全不同,整個戰場就像是被成羣的野獸踐踏和撕咬過,督戰隊已經後撤,留下絕望的人羣,有人哀嚎着投降,但屠殺一直到大維齊爾艾哈邁德發出命令才停止。
此時戰場上屬於聯軍的已經沒有多少人,就連受傷的人也很少,他們都死了,屍體在河灘上鋪設成一條絢麗的長毯,阿扎普們有條不紊地剝索着他們的戰利品,就和那些僱傭兵對沃邦的傷員做過的那樣,這些死去的僱傭兵也難逃被掏空最後一點價值的命運。
火炮沒有在這場戰役中發揮作用,沒關係,之後還有機會,這裡距離卡姆尼可不遠。
這場勝利讓奧斯曼人的軍隊士氣大振,直到他們看見了卡姆尼可。
在中世紀,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有着又高又厚重的城牆,不然無法抵禦敵人或是盜賊的劫掠,卡姆尼可也不例外,沃邦沒有費心去重新修築城牆,只在原先的城牆外增設了棱堡與外城牆,因爲時間緊迫,也不需要考慮費用與善後事宜,這些棱堡與城牆都造的粗糙而且笨重,有些地方甚至不太合理,但這份粗糙笨重與不合理全都是爲了增加這座城市的防禦,正確地說,增加對奧斯曼人的防禦設置的,反而給了城內守軍很大的安全感。
在看到棱堡和伸出的火炮炮口的時候,大維齊爾艾哈邁德的喜悅就消失了,奧斯曼人的帳篷重新在城牆下如同連綿的菌類那樣鋪展開,大維齊爾的帳篷是最顯眼的。
“圍繞着他的是耶尼切裡、穆特菲裡卡與西帕奇。”安沃說。
王太子從塔樓上往下俯瞰,雖然知道這些敵人不可能攻入這裡——他相信自己的父親,但這樣的情形——他一邊感到頭暈目眩,一邊感激自己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
奧斯曼的二十五大軍當然不可能都在這裡,這裡可能有幾萬人,那已經是密密麻麻,如同覆蓋了整個大地般的數量,他們看似浩浩蕩蕩,永無止境,他們在夜晚點起火把,就猶如天上的星辰跌落在地上。
這是一種讓人看了,會覺得渾身發麻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