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晚了。昨天的一章寫完了覺得不滿意,這章是全部重新寫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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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場面無來由地讓小路易想起勒布朗等人作畫的情景,身後有一整個王室資助與支持的畫家從來不會吝惜顏料,他們總是會用鏟子一般的刮刀隨心所欲地挑起一團顏料投擲在畫布上,而後輕巧地把它抹開,最後才用畫筆修飾,有些時候,一些顏色與形狀並不符合他們的預想,他們就挑起更多的新顏料,用它們遮掉原先的色彩。
聯軍與奧斯曼人的指揮官似乎也是有此意,一羣接着一羣的奴隸與僱傭兵被驅趕着上了戰場,他們的生死無人關心,也沒人在意勝負,誰都知道這種戰鬥沒有什麼意義,用一句拗口的話來說:“我之所以投入這些消耗品是因爲不想讓敵人的消耗品消耗了我的士兵。”
等到這些所謂的“士兵”被消耗掉一波後,督戰隊纔有序地撤回城堡山——就是盧布爾雅那城堡所在的那座山丘,他們退回到第一道防線之後,大維齊爾的馬尾旗幟也終於在遠方慢騰騰地出現,這場血腥的序幕纔算是告一段落。
在天色昏暗之前能夠聽到的呻吟聲到了晚上就聽不見了,七月的溫度讓屍體發酵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於是那些奧斯曼人在挖掘塹溝與砌築炮臺之前首先要清理山丘之下的戰場,他們潦草地將死者堆在一起,澆上油脂,這樣的火堆照亮了人們的臉,有時候也能聽到衰弱的呻吟聲,一些只是僥倖受了傷的斯洛文尼亞人被活活地灼烤而死。
除了這些不祥的光亮之外,就還有通宵幹活的工匠們燃起的火把,他們要爲奧斯曼人組裝大炮,奧斯曼土耳其人在熱武器上並不遜色於歐羅巴人,更早一些時候,他們甚至能夠在戰場上現場澆築炮管——但在科普呂利時代之前,奧斯曼人就失去了這種從容,艾哈邁德所能做到的只有保證攜帶上一百門以上的輕重型大炮。
這些大炮都是拆卸成炮管、支架等用牛車與馬車拉拽到戰場上的,要重新將它們組裝起來需要不少時間,大維齊爾就命令他穿着黃色靴子,戴着高帽的近衛搬來一箱子金幣,但凡完成一座大炮的組裝,輕型的可以抓走一把金幣,重型的可以抓走兩把金幣,有這樣的重賞,工匠們無不盡心竭力,通宵達旦,汗流浹背不說,甚至有人在踉蹌地走到箱子前抓起一把金幣的時候,就倒地不起,呼吸斷絕。
這樣的死亡當然不會讓大維齊爾艾哈邁德動容,如果他在這裡敗了,回到伊斯坦布爾也不免被弓弦絞死。他躺在臥榻上,半睡半醒了一會,黎明的時候就起了身,越過山下的城鎮,就是城堡山與城堡山上的盧布爾雅那城堡,這座城堡原本就是一個身着盔甲的巨人,現在法蘭西的沃邦將軍又在他的盔甲上綴滿了尖刺,地堡、壕溝、矮牆與斜坡的防線組合讓這座山丘宛若一隻巨大的刺蝟,可想而知,要攻下這座城堡會多麼艱難。
“那些是什麼?”艾哈邁德突然問道:“那些就像是荊棘樣的東西?它們不是自然生長出來的吧。”
“地下不會長出黑鐵的荊棘。”他身邊的大教長這麼說,他無需如艾哈邁德那樣依靠望遠鏡也能看到很遠的東西,“那是人工造物。”他們看到的正是在蒸汽機被製造出來之後,被大批生產出來的另一種產品——鐵絲。
鐵絲早在幾百年前就有了,工匠們用鉗子拉出鐵絲,將鐵絲纏繞在固定口徑的管筒上,切斷後做成線圈,然後編綴成鍊甲,但這樣的拉絲法在有了蒸汽機後就被徹底地淘汰了,蒸汽機力大無窮,無休無眠,可以日以繼夜地製造鐵絲,這些鐵絲還是第一次被應用在戰場上——之前佛蘭德爾與荷蘭的戰爭中,一來法國纔是攻方,二來產量不足,所以纔沒能大量使用——它對於聯軍和奧斯曼土耳其人都是陌生的。
但就算是盧布爾雅那突然矗立起了黑鐵的大樹,也不能阻止戰爭的進程,大教長向他告辭,接下來他還要去占卜一個適合開戰的日期。大維齊爾艾哈邁德難掩心中的不安,他回到帳篷裡,沉吟了一會,走到上鎖的箱櫃前,打開了它,在大維齊爾的箱子裡,擺滿了珍貴的飾品、柔滑的衣物與華麗的武器,他的手放在箱子上好一會兒,始終拿不定主意——如果有人在他身邊,一定可以看出這位僅次於蘇丹的尊貴之人緊盯着的是一柄銀嵌寶石刀鞘的彎刀。
這柄彎刀的刀鞘十分精緻,但也因爲精緻,在十幾柄鑲金嵌銀的彎刀中毫不起眼,艾哈邁德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把它取了出來,掛在腰帶上。
他才掀起帷幔,就悚然一驚,因爲外面的帳篷里居然站着一個人——一個茫然的侍童。
“你怎麼在這兒?”艾哈邁德問。
“大人,”侍童恭恭敬敬地道:“主人讓我來送……”接下來的話他沒能說完,也說不完了,因爲艾哈邁德已經抽出刀子,抹開了他的喉嚨,孩子瞪着眼睛倒在地上,他的血將金黃與暗綠交雜的絲毯染成一片暗紅。
艾哈邁德認得他,他的主人有個兄弟,在大教長身邊服侍,艾哈邁德不能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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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奧斯曼土耳其人帶來的輕型火炮已經組裝完畢,他們試探着轟擊地堡,將炮彈打入壕溝,這些地堡牆壁出乎意料的厚重,狹長的射擊孔讓炮彈無法射入,低於地面的壕溝前方有向前傾斜的小坡來減緩炮彈的威力,雖然有效但還是令人失望。尤其是當第一批阿扎普步兵衝進了壕溝,佔領了地堡之後,發現裡面的士兵大部分都已經從連接的壕溝裡撤走了。
壕溝前的鐵絲網也給阿扎普以及騎兵們造成了不少麻煩,尤其是那些從牧民與韃靼人轉化來的低級騎兵,他們沒有甲冑,身上披掛着野獸的毛皮,很容易就會被鐵絲網拉住,被子彈貫穿。沒有他們給予城堡裡的人持續不斷的侵擾,守軍的壓力就要小多了,就連守在地堡與壕溝裡的士兵所受到的損失也很小,他們甚至可以說是有序地,從容地後撤到更安全的地方,修整後纔再一次投入到新的戰鬥中。
這樣的局面一直到奧斯曼人的重型火炮組建完成纔有了改變,重型火炮可以壓制守軍的反擊與摧毀地堡,奧斯曼人開始拆除鐵絲網和填平壕溝。
大維齊爾艾哈邁德與大教長都看了被拆下來的鐵絲網,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這種金屬荊棘對防衛有着多麼大的作用——每隔一兩寸就環繞着尖銳刺條的鐵絲,稍微不注意就能夠如同貓狗的牙齒那樣深深地咬入一個人的皮肉,如果強行拉扯,就會連皮帶肉地撕下一大塊,甚至刮擦到骨頭,就算只是拉住了衣服也很難掙脫。
這還是針對步兵,如果是針對騎兵,馬匹的四肢更是容易受到鐵刺的傷害,繼而造成殘疾甚至死亡。
“如果我是基督徒的將軍,我會把它們留在之後的戰場上用。”艾哈邁德端詳着它們說道。
“也許他們覺得可以將我們阻攔在盧布爾雅那。”大教長說,完全不顧艾哈邁德陰沉下來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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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戰鬥不但殘酷,而且冗長到令人麻木。
在正式開戰之後,雖然槍支與大炮都已經在雙方的軍隊中被普及,但塹溝與城牆,雲梯與攻城車的使用還是佔據了戰局的大部分,只是呼嘯而過的不再是箭矢而是子彈,人們相互投擲的也成了金屬榴彈而不是瓦罐,但大炮中填裝的仍然有很大一部分是花崗岩石彈,它們在攻擊城牆的時候甚至可以勝過那些裝着火藥的炮彈,同樣的,城堡的守軍們回擊的炮彈也有一部分是水泥做成的,這種幾百年後只能被用作訓練彈和針對性打擊的炮彈具有的動能和真正的石彈沒有兩樣,所需要的火藥分量也差不多。
沃邦將軍更是早一步將盧布爾雅那城堡的城牆加固了一部分,用來安置大炮,免得出現尚未擊敗敵人,城牆就已經先行倒塌的可笑事故——當然,城牆,地堡、炮彈都需要大量的水泥,但嘗過了佛蘭德爾與和荷蘭之戰的甜頭,法蘭西的商人甚至在沒有任何許諾與抵押的情況下,就先行提供了數之不盡的石灰石、煤灰、鐵礦渣等等。
他們的主動讓盧布爾雅那城堡的攻防戰變成了又一場消耗戰,奧斯曼的二十五萬大軍能夠令任何一位君王顫抖,艾哈邁德所依仗的也只有人數上的優勢,哪怕盧布爾雅那的大炮從未停下怒吼與轟鳴,子彈如同暴雨一般傾瀉,他依然不斷地發出進攻的指令,在這些士兵身後是手持棍棒與鞭子的督戰隊,在督戰隊後是耶尼切裡與穆特菲裡卡軍團,任何衝出了督戰隊防線的逃兵會被他們就地斬首。
加上攻佔城堡之後,大維齊爾給出的,可以隨意劫掠與屠殺的許諾,阿扎普們就像是一羣喪失了神智的野獸那樣瘋狂地衝殺上前,他們在城牆下如同褶皺的絲綢一般堆積起來,數量之多,讓城內的守軍不得不焚燒他們的屍骸,免得第二天敵人得以藉此攀上城牆。
與其同時,奧斯曼人沿用一貫的手法,營造巨大的攻城車——他們在攻打伊斯坦布爾的時候就造了超過城牆的攻城塔,現在當然也可以如法炮製,甚至更進一步,但這樣的打算因爲周圍的樹木都被沃邦砍倒和焚燒,進行的有些緩慢且無法遮掩,所以很快就被守軍發現和毀掉了;不過奧斯曼人也一樣擅長挖掘塹溝,沒有了地堡的威脅,他們一直將壕溝延伸到守軍火力的邊緣並且往下挖掘,上方覆蓋着成疊的牛皮帳篷來防禦炮彈,雖然守軍投下去不少火油,但沒能造成什麼威脅。
人數佔據優勢的奧斯曼人一邊挖掘,一邊日夜不斷地滋擾,沃邦將軍堅持了整整一週,在短短七天內他看上去像是蒼老了十年不止,雙目赤紅,面頰凹陷,值得安慰的是王太子小路易已經在三天前回到了卡姆尼可——盧布爾雅那城堡的陷落已成定局,王太子小路易也終於見過了真正的戰爭,沒必要留到最後一刻礙手礙腳。
死亡每時每刻伴隨在人們的身側,無窮無盡。
沃邦一直密切地注視着奧斯曼人的動向,在戰鬥的間隙,如大維齊爾仍然需要做禱告與齋戒,在這時候,奧斯曼人的攻勢不會停止,但因爲沒有指揮官的關係,他們只會遵從前一個命令,也就是戰鬥到死,這也是奧斯曼人的軍隊所具弱點之一——他轉過身去,聲音嘶啞地說:“我們可以撤退了。”
沃邦早就預備了一條暗道可以從城堡山直達薩瓦河邊,這裡雖然也免不了有奧斯曼人的僕從國騎兵遊蕩,但他們主要負責的是警哨與巡邏的任務,本身的力量並不強,人數也不多,從盧布爾雅那城堡撤出的最後一部分軍隊有驚無險地通過了最後一道屏障——薩瓦河,在他們回身看向被他們放棄的城堡時,就看到一道白色的煙塵貫穿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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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布爾雅那城堡如奧斯曼人之前攻打的所有城堡那樣,一開始就用石塊與水泥封堵了所有的城門,攻打城堡的阿扎普們只能用雲梯與攻城車來攀上城牆,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甚至是迷惑的,因爲城牆上突然就沒了人,不過在以往的戰爭中,守軍崩潰,捨棄城堡逃走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兒,他們如同飢渴着血肉的鬣狗那樣迅速地奔下城牆,向着距離自己最近的宅邸跑去,希望能夠在裡面找到食物、錢財和顫抖的市民。
越來越多的士兵攀上城牆,加入了劫掠的隊伍。
對這些只比奴隸勝過一籌的阿扎普來說,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好的,只有幾個特蘭西瓦尼亞人跑向了城堡的中心,也就是主塔所在的位置,那裡無論是屬於城堡的主人,還是守軍的將領,都會留下不少有價值的東西,他們一見到主塔大門前的階梯已經被撤走,門上掛着大鎖,更是確定了自己的想法,於是他們就搬來踏腳的石塊,撬開了鎖衝了進去。
他們確實在這裡找到了一些零散的錢幣,器皿和飾品,更多的士兵涌了進來,他們瘋狂地在每個房間裡跑來跑去,一個不甘心的阿扎普終於發現了腳下傳來的聲音有點不對,他小心翼翼地躲開其他人的視線,沿着一個隱蔽的梯子走了下去。
所有的城堡在地下都有房間,倉庫和蓄水池,這座城堡也不例外,阿扎普閉了閉眼睛,讓自己習慣地下黯淡的光線——隱約的火光從通道的盡頭傳來,映亮了牆壁,他走了過去,一轉彎,眼前就豁然開朗,那是一個巨大的倉庫。
一個蒼老的婦人坐在木箱上,舉着火把,她看見一個奧斯曼的大鬍子,一點也不驚慌,“哦,”她說,“我還以爲我要等更長時間呢。”
她一垂手,火把點着了一旁的導火索。
阿扎普的笑容停滯在臉上,他在這一瞬間也許想了很多,但已經沒人能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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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盧布爾雅那城堡的攻防戰中,奧斯曼人損失了近一萬人,但在之後的大爆炸中,他們死傷了差不多的人數,還失去了這座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