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路德維希一世贈給邦唐的金項鍊,與其說是爲了討好這個國王身邊的第一侍從,倒不如說是爲了讓路易十四心中歡喜,孔代親王對路易也算是瞭解頗深,知道這位陛下,看到自己喜愛的人得利,遠勝過自己受禮,或者說,作爲太陽王,他擁有整個法蘭西以及殖民地,現在還有荷蘭與佛蘭德爾,洛林與阿爾薩斯,自然對物質沒有太大的需求。
這也是爲什麼,路易在與自己親近的朋友或是親人會面的時候,總是會穿着的十分樸素——邦唐爲路德維希一世準備的衣服居然也如同國王一般,除了皇室藍的顏色之外沒有過於昭彰王室的奢侈——沒有金銀線的刺繡,沒有鑲嵌珍珠和寶石,沒有緞帶與蕾絲,國王只在領巾上別了一枚琥珀別針,比起裝飾更像是爲了更加實用,畢竟絲綢的領巾就算是打了結也很容易鬆脫。
至於爲什麼是琥珀,當然是因爲這就是從路德維希一世贈給路易的禮物中挑選出來的,爲了承他的情。
昨天下午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一片,路易只匆匆一瞥,就被路德維希一世的蒼白麪容嚇到了,沒有大孔代,大孔代的兒子亨利可沒辦法控制得住波蘭的大貴族和施拉赤塔們,路易十四與孔代家族在波蘭的投資就都成了泡影,幸而國王總是將維薩里與另外幾個可靠的醫生帶在身邊,喝了藥水,好好地睡了一覺,現在只剩大吃一頓,就隨時可以恢復較爲良好狀態了。
不過這種想法也只是與最糟糕的時候相比較之後纔會產生的,因爲現在正是下午三點左右,淺灰色的雲層早在幾個小時前就消散了,所以透過狹長窗洞的陽光,還是爲這個房間提供了足夠的光線,路易仔細打量路德維希一世,他比在巴黎的時候蒼老多了,也許是因爲雙頰深深凹陷了下去,凸顯出顴骨的緣故,又因爲眉頭長時間的緊蹙在一起,那裡留下了深刻的溝壑,他的脣角可怕的下撇,就像是一柄尚未拔出刀鞘的彎刀。
不過若是有一位天使或是魔鬼降臨到他面前,問他是否想要改變之前的想法——譬如說,回到凡爾賽繼續做他的元帥和親王,大孔代肯定是不願意的,他的眼睛裡燃燒着旺盛的火焰。幾百年前,次子,幺子與私生子想要爲自己弄上一頂王冠還不是什麼難事,現在呢,不說歐羅巴已經沒有一塊空置無主的土地,就連通過婚姻來得到領地都成爲了一種妄想——國王與國王之間不斷地聯姻,造成了合法的繼承人可以一直數到一百,抑是更多,沒有足夠純正的血統、位於前列的排位,足以威懾他人的軍事力量,想要成爲國王幾乎不可能。
波蘭雖然是選王制,又有桀驁難馴的大臣和將領,國內的局勢也很複雜,但大孔代認爲哈布斯堡的祖先曾經做到過的事情,他當然也可以做到,連續一兩代的王位被把持在孔代家族之後,等到那些大家族被削弱,繼承製被提上日程表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所以說,路德維希一世不是在爲自己戰鬥,他還在爲了波旁-孔代家族之後的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榮耀戰鬥——現在的孔代家族紋章,已經加上了王冠,路德維希一世當然希望這頂王冠可以永遠地戴在他的後代頭上。
對此路易也不能說什麼,畢竟在波蘭選王事件中,他是推手和得益者,孔代家族是法蘭西的大家族,大孔代在軍隊中又有旁人無法企及的權威,本人也隱約是那些大貴族的首領,他的離開,讓路易回收這一階級的權力,爵位與領地的過程,變得順理簡單了許多。
之前路德維希一世才說過,這裡被國王的工匠整修得如同一座新的城堡——他們甚至在那些狹長的窗洞裡鑲嵌上了玻璃,只是因爲防禦的需要,沒有擴大或是增加,不過他們在地上鋪設了厚軟的地毯,牆上掛起了帷幔,或是油畫、屏風,將那些陰冷堅硬,泛着青黑色的石塊遮擋的一點不露痕跡,就連盥洗室這種很容易被浸溼的地方也是如此。
這裡所有的傢俱,也是一眼就能看出都是來自於巴黎或是凡爾賽的,斯洛文尼亞曾經被奧斯曼土耳其佔領過很長一段時間,這裡的藝術風格有着強烈的伊斯坦布爾風格,與現在歐羅巴人推崇的巴洛克風格大相徑庭,作爲法國人,路德維希一世當然更欣賞後者,他一邊稱心如意地撫摸着椅子富有彈性的扶手——他記得自己離開巴黎的時候,傢俱商人們還只是用紡織品包裹椅子的靠背與座面,沒想到他離開不久,椅子的扶手都變得柔軟了
但比起路易的廚師,這些工匠與官員又不得不黯然失色了——比起英國,波蘭菜還不算太壞,當然,也許任何地方的菜比起英國菜都有值得稱讚的地方——因爲波蘭小麥種植十分發達的緣故,波蘭人對於麪食十分熱衷,除了麪包之外,他們會將麪粉做成酸味兒的麪湯,或是包成餃子,後者一般只會在聖誕夜的時候吃,不過只要經濟能力能夠承受,你也可以隨時享用這道美味。
因爲國王的要求——畢竟大孔代現在已經是波蘭的國王了,所以在晚餐時,桌上的豐盛菜餚裡有波蘭人喜歡的野豬肉、鴨子和排骨,也有酸麪湯,紅菜湯和餃子——路德維希一世一點也沒看那盤顯眼的餃子,一個勁兒地向鱈魚湯、蝦仁餡餅和酸甜的幹炸鯡魚發起了進攻……還有牡蠣和燉在蛋裡的蛤蜊。
這個都要怪波蘭人一點也不喜歡吃魚,蝦,任何從水裡撈起來的東西,路德維希一世一直在打仗,所以也沒心思和時間滿足自己的胃口,而且波蘭廚子們也不擅長做魚……路易等了一會,發覺路德維希一世甚至沒給那盤餃子一個眼神,他就自己去撥了兩隻放到盤子裡。
波蘭人的餃子可不是像東方人那樣,用水乾乾淨淨地煮熟,它們就像是牛肉那樣,和洋蔥與黃油一起煎,然後蘸着酸奶油來吃。
路易猶豫了一下,沒有蘸酸奶油,直接把餃子放在了嘴裡。
路德維希一世停下動作,好奇地看着他。
“……您應該提醒我的。”路易停頓了幾秒鐘,強行把嘴裡的東西吞下去後說,路德維希一世毫不在意地揮了揮叉子:“您總要嘗試一下的,也許您會喜歡呢?”
“我以爲會是豬肉。”路易說:“爲什麼他們要在裡面放酸白菜?”
“這是他們的傳統,也許是您的廚師認爲第一次給您嘗試應該比較貼近……波蘭人的習俗,”路德維希一世說:“波蘭人現在已經開始用土豆做餃子餡了,陛下,那要好吃一點。”
“我覺得不太可能。”路易想象了一下土豆餃子會是什麼味道……他的廚師們偶爾會做土豆夾奶酪和培根,除了吃多了很容易讓人塞不進束身衣和緊身褲之外,它的滋味堪稱上佳,但土豆餡的餃子?還是不了。
當然,除了餃子之外,其他波蘭菜還是值得一嘗的,不過路德維希一世堅持認爲,它們的滋味因爲有了大量的香料得到了很大的提升,雖然他和路易接下來就只關注法國菜了——國王的廚師隊伍儘可能地帶了大量的香料,糖、鹽和蜂蜜,還有奶酪和葡萄酒。除了這些之外,還有蘋果、梨、李子、櫻桃、榛子、核桃和甜栗子,歐芹、木瓜、桃子、桑葚和楊桃;蔬菜是洋蔥、韭菜、豆類、捲心菜、胡蘿蔔、萵苣、蔓菁、菠菜以及甜菜根。
也許有人要問,這些水果與蔬菜,有些並不在這個季節採收,有些無法存儲很長時間,它們又怎麼能千里迢迢地跟着國王到這裡來呢?這裡就要感謝那位潘帕先生了——諸位應該還記得他製造出了高壓鍋,有了高壓鍋,距離罐頭就沒多少彎路需要走了,洛林又在大量地產出玻璃——這些新鮮好滋味的水果和蔬菜都是被裝在玻璃罐頭裡帶到斯洛文尼亞的,雖然因爲需要蒸煮而略微失去了一點原味,但在貧瘠的軍伍生活中,就算是路德維希一世也有因爲無法吃到足夠的蔬菜而口脣開裂,牙齦流血的情況發生,當然,還有更爲窘迫的一些病症,在這裡就不說了。
“這些要多少錢?”路德維希一世立刻放下了口腹之慾,端詳起侍從拿給他看的罐頭。
“如果您想把它用到軍隊裡,暫時還不太可能。”路易說:“我們現在還只是在試製,不是成規模地在生產,我只能說您可以帶走一部分。”
“幾箱就夠了。”路德維希一世放下罐頭,露出了一些遺憾之色:“波蘭人雖然也在種植甜菜,但它的甜味是不如蔗糖的。”
“我確實聽說波蘭的糖貿易非常可觀。”路易說:“現在他們在和誰交易,和威尼斯人?”
“還有英國人。”路德維希一世說。“他們顯然正在試圖接過荷蘭人的商隊與航線,”
路易搖頭,“何止,他們還在有意爭奪我們與奧斯曼土耳其人的盟友關係與鋼鐵與煤炭的貿易。”
這個情報可比玻璃罐頭更值得路德維希一世驚訝:“查理二世?”
“應該是他。”路易說:“畢竟威斯敏斯特教堂和修道院的牆壁上插滿了國會議員們的頭顱之後,他就是真正的英國國王了,據說英國民衆都認爲他會是第二個亨利八世,奇妙的是反對他的人並不如我們想象得多,”法國國王輕輕舉起叉子在酒杯上一敲,它就發出了一聲清脆悠長的哀鳴:“也許英國人也在期待一個姿態強硬的國王,當然,對外強硬,對內卻要溫柔多情——那些議員們在看到查理二世終日觥籌交錯,鼓樂齊鳴的時候,也許還在嘲笑他們的國王只是一個‘快樂王’,卻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民衆就已經開始傾向於查理二世而非前者了——畢竟議員中有很多都是如奧利弗.克倫威爾這樣的清教徒。”
路德維希一世頓了一頓,如果在他面前的不是國王,他一定會說,哪怕是最不堪最無能的國王,在面對他們的時候,你也應該隨時保持十二萬分的警惕與敬意,因爲他們有着天主賜予的權力與天賦,非常可怕的天賦,隨時可以將你推入煉獄——只是他隨後就想起,自己現在也已經是個國王了,所以他只是一笑:“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小心英國人與奧斯曼土耳其人呢?”
“如果說這場戰役,”路易說:“英國人的手還伸不到這裡,但他們一定會非常樂意與默罕默德四世的大維齊爾做一些利潤更豐厚的生意。”
“您是說火炮和火槍。”路德維希一世說。
“是的,”路易點點頭:“我們在前進的時候,我們的敵人也不會止步不前,據我所知,奧斯曼土耳其人的西帕奇騎兵早幾年就開始更替武器了,我不知道你在利沃夫遇到的敵人如何……”
“他們確實有在數量與口徑上不亞於我們的火炮。”路德維希一世說。
“所以這場戰爭只怕沒有我們以爲的那樣簡單。”路易問:“您對現在的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默罕默德四世有什麼瞭解嗎?”
“說來他和您算是同齡人,而且……”路德維希一世露出了複雜的神色:“他在48年,六歲的時候,就取代了他被廢黜的父親易卜拉欣一世成爲了奧斯曼土耳其的統治者——但直到現在……他應該還未能親政。”
“說說看吧,”路易在桌面上點着手指:“我們相互對應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可利用的地方……”
“我覺得,陛下,我們應該先從奧斯曼土耳其的大維齊爾,也就是他們的首相說起,就我知道的,他是一個如同黎塞留主教的人物,”路德維希一世說,他沒有提起馬紮然,是因爲馬紮然主教在路易十四的心中就如同第二個父親:“傲慢,殘忍,野心勃勃,這場戰爭完全可以說是來自於這位先生的謀劃與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