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賭博中大贏特贏的除了孔代之外,就是盧森堡公爵,還有布榮公爵夫人了,據說她在波爾多已經擔憂得幾乎要倒下去死掉,但有了國王的明示,無論是宗教裁判所還是高等法院的判決都來得很快,勒薩熱神父和他同夥拉瓦贊,還有那個魯莽額度的波納爾,甚至沒能回到巴黎,直接就在波爾多行了刑,也因爲這個原因,以拉略遠赴波爾多,與曾經的上司與導師巴拉斯擦身而過。
一連經過了好幾個城市之後,巴拉斯才知道,他在馬賽受到的優待並非極致,甚至可以說不甚符合對一個教皇特使的標準——無論有沒有他,它們都是整潔、富裕並且有秩序的,並不是特意展示給他們看的華麗外罩——他敏銳地覺察到,雖然法蘭西依然是個天主教國家,但教皇的影響力已經降低到了最低點。
譬如馬賽的市長會坦誠,他還沒有讓整座城市爲他運轉起來的資格;譬如普利瓦的男爵先生可以一點都不顧忌地將棘手的案件轉嫁到他,一個教皇特使身上;也譬如,和他一同跋涉過半個法蘭西的胡格諾派教徒,他半是不解半是質問地問過押送他們的官員和軍官——他的意思是,如果這些都是不願意改信,也不願意去死,甚至想要逃走的異教徒,那麼他們爲什麼不索性殺死這些可惡的囚徒呢?
這些人的回答不盡相同,有些人說,他們要聽從國王的旨意,有些人說,這些胡格諾派教徒會在奧爾良爲法蘭西做工,還有人說,他們的信仰是受南特敕令保護的,而路易十四最新頒發的限制遷移令,違反了它的人並不至於去死。
這三個回答看似相似,卻有不同,第一種就是巴拉斯最常見到的人,他們無知並且盲從,只是他們在這裡盲從的不是教會而是國王;第二種卻是因爲利益;第三種人是教會最討厭的那種人——他們會思考,也有足夠的理智來避免自己陷入不必要的狂熱。
但不管是哪一種,讓任何一個羅馬的紅衣親王來看,都要比異端更可惡,沒有什麼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天主最虔誠的信徒,是教會最忠誠的戰士,一邊卻時刻想着將教會取而代之更罪惡的事情了——尤其是巴拉斯看到了……就算是那些最貧苦的農民,也能夠如同一個老爺般的生活時,他就生出了濃厚的嫉妒之心。
這種想法並不奇怪,因爲當一個人犧牲了很多珍貴的東西,只爲了能夠躍到另一根高枝上去,多年後,回首一望,卻發現自己拋棄的那根枝條反而變得更加茁壯,更加豐美的時候,就會滋生出惡毒的汁液來,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的付出全都做了無用功,甚至相反,這是人的本性,無可厚非。
只是現實並不會因爲巴拉斯的詛咒而改變,他一路而來,看到的都是在一個欣欣向榮的新世界裡人們所能看到的東西,彷彿他離開的不是二十年,而是兩百年那樣,即便接近巴黎,他都認不出他曾經白白耗費了多年時光的城市了——它就像是一座圍繞着綠絲絨的王冠,在每條大道上聳起的白色大理石門就是王冠的飾板,每條大道都貫穿了巴黎城,當然,人們最熱衷地還是從往王后門穿過,因爲它連接着皇后林蔭大道,這條大道連接着盧浮宮與巴士底獄廣場。
巴拉斯的馬車碌碌前行的時候,巴拉斯彷彿覺得自己回到了羅馬,因爲羅馬在很久之前就在街道邊建造起了三到四層的小樓,它們形式統一,風格相近,平整的道路上人流如梭,玻璃櫥窗——請注意,這裡竟還不是一個集市,卻已經有着諸多的餐廳、成衣行、珠寶和古董鋪子、假髮與理髮店等等……前來迎接他的使者不無驕傲地說,國王在重建了巴黎之後,就認爲原先只在幾個地方開設集市並不合理,在巴黎的訪客日益增多的時候,店家再集中在一起,不但只會徒然地增加某個大區的壓力,也會造成許多負面的事故與意外,所以他頒佈了特別法令,在巴黎、凡爾賽與附近的幾座城市,都可以不受街區與行業的限制,人們儘可以選擇他們中意的地方做買賣。
但能夠出現這樣的需求,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法蘭西人的購買力正在飛快地增長,不然哪怕是在巴黎,也不會出現這種觸目所及之處滿是商鋪的狀況——過去的巴黎爲什麼會有固定的集市?是因爲這麼一兩個集市就能滿足整個巴黎人的需要,現在,數倍,甚至數十個相似的集市就像是雨後的蘑菇那樣出現在了巴拉斯的面前,而且每個商店裡都有顧客進出,餐廳里人滿爲患,就連路邊的小攤販也都快要忙不過來了。
巴拉斯就算沒有什麼財政天分,也知道法蘭西正在進入一個良性循環——在路易十四悍然發動了對佛蘭德爾與荷蘭的戰爭時,看好他的人沒幾個,戰爭是最耗費錢財的,人們認爲,就算是這位年輕的國王可以獲得幾次勝利,佔據幾座城市,最後還是要因爲如同無底深淵般的軍費支出而破產,這種情況在歷史上並不少見,有很多國王,需要好幾代才能用礦產和稅錢還清他們在銀行家那兒欠下的債務。
而且巴拉斯還聽說,路易十四居然抵押了楓丹白露才能支持對荷蘭的戰爭,只差抵押盧浮宮了——那時候,巴拉斯和羅馬教士們有着相同的想法,他們只要靜靜地等待路易十四自己把自己絞死就成了,誰知道路易十四竟然就肩負着這樣的枷鎖,一路往前,以一種無以復加的幸運和勇氣,連着摘下了佛蘭德爾與荷蘭這兩顆璀璨的寶石呢。
想到就連利奧波德一世也在等待法國自行崩潰——巴拉斯苦澀地笑了笑,如果利奧波德一世知道自己竟然落入到了這樣尷尬的局面,即便不顧特蘭西瓦尼亞大公與奧斯曼土耳其的威脅,他也一定要搶先一步,將太陽王扼殺在強者的襁褓裡的。
不過這世上,又有誰能未卜先知呢,就算是他也不能,巴拉斯來到巴黎,因爲國王已經回到了凡爾賽,他決定要在這裡略微停留幾天,纔會去請求覲見國王陛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爲他在猶豫,就像是一個犯了罪的人不願面對受害者,又像是一個悲哀的失敗者被迫向他曾經輕蔑過的人屈膝……
他去了聖猶士坦教堂,聖猶士坦教堂就是巴黎宗教裁判所的所在地,巴拉斯離開的時候是它的主人,回來的時候就是客人了,他驚訝地發現,這裡進出的教士與修士已經不再有幾個他熟悉的面孔了,想必以拉略在他離開後就好好地“清洗”了一番這裡——他百感交集地走進教堂,而後興味索然地走了出來。
人們注意到一個腰繫紫紅色腰帶(主教特有)的黑衣教士在街上走,不禁紛紛地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不過他們幾乎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只是多看了幾眼罷了,但巴拉斯看到的要比旁人更多,他發現,在巴黎街頭走動的女人也要比其他地方更多,她們不是如人們想象的那樣都是娼妓——娼妓不會如她們那樣有着堅定的腳步與銳利的眼神,巴拉斯還看到了幾個女巫——真的是女巫!她們沒有打扮的奇形怪狀,沒有瘋瘋癲癲,蓬頭垢面,只在漂亮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女僕圍裙。
但什麼樣的人會讓幾個女巫來做僕人?
巴拉斯忍耐了很久,才向一個經過身邊的教士打聽,那個教士先是看了一眼他的主教服,行了禮,才說:“大人,”他恭敬地說:“您見到的那些女士,都是國王醫院裡的護士。”
“國王醫院?”巴拉斯問道:“國王的醫院?”
這個問題讓教士露出了爲難之色,當然,從理論上來說,他的靈魂是屬於教會但軀體是不折不扣地屬於國王的,只是對一位……應該是非法蘭西的主教大人來說,這種行爲近似於僭越。
醫院的概念出現的很早,早在古羅馬時期,人們就知道應該到神廟裡去祈求藥房和草藥,但那時候,神廟多半隻會服務長老與軍人。但自從基督教興起之後,信徒們時常將與自己同信仰的病人帶回到家裡治療——他們多半都因爲信仰遭受了追捕和折磨。那時候這些信徒的家裡就被稱之爲“收容所”。
在313年,基督教被君士坦丁大帝承認合法後,這樣的收容所就變得多了起來,它們承擔着很多職責,要看顧、治療病人,也要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窮人,或是朝聖的信徒,慢慢地,它們的名字從收容所變成了救濟院,而且逐漸變成了以收容窮人爲主,而非單純的治療。
直到十二,十三世紀,這些地方纔開始有“醫院”的名詞出現,但在英國,它們還是被稱爲“上帝之家”,在德國,它們則被稱之爲“聖靈之家”,可在法國呢,它們怎麼就變成了“國王之家”?
巴拉斯是宗教裁判所的大審判長,長達三十年的執法生涯,你猜他看到過和審判過多少因爲畏懼病痛和死亡施行巫術或是黑彌撒的人?他太知道,人們在虛弱和痛苦的時候,精神會有多麼脆弱,又多麼容易被別人控制了——當那些人在“國王的醫院”裡痊癒之後,他們是會感謝上帝給了他們一個好教皇,還是感謝上帝給了他們一個好國王?
路易十四這是要徹底地消弭教會在法蘭西的影響啊。
他現在倒是能夠理解克雷芒十世了,他八十多歲了,難道還要看着羅馬教會徹底失去了他們在法蘭西的榮光,看着法蘭西也多出一個“教首國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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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從巴拉斯面前駛過,巴拉斯的主教服和他一副咬牙切齒的古怪表情引得馬車裡的人頻頻回顧,直到馬車轉過街角,那個人纔回過頭來,摩挲着手杖柄,若有所思地道:“那位主教先生看起來有點陌生。”
“可能是外省的。”他對面的勃蘭登堡-普魯士使臣這樣回答說,不過他並不在意他的小主人看到了誰:“殿下,”他說:“我似乎說過,在凡爾賽,只有路易十四可以手持長杖。”
“我會記得把它留在馬車裡的。”勃蘭登堡-普魯士大選侯的長子,腓特烈.威廉.馮.霍亨索倫戀戀不捨地放下了鑲嵌着一枚巨大的藍寶石的手杖,自從太陽王的威名從巴黎傳至整個歐羅巴,他的種種嗜好與習慣都在迅速地被人模仿——就像是西班牙還是一個強盛的海上巨人時,各處宮廷都是黑壓壓的一片,如今法蘭西正如錦上繁花,於是人們又迫不及待地裝扮享受起來。
對如腓特烈這樣的年輕人,他當然會更傾向於巴黎與凡爾賽的新風尚,誰不喜歡絢麗的色彩,柔滑的織物與閃爍的寶石呢?這柄手杖甚至是他耗費重金,收買了太陽王的御用工匠仿造着路易十四經常拿在手裡的那柄打造的。
就算沒有這個規定,他也是沒辦法把它拿到凡爾賽去的。
“雖然我知道不應該,”腓特烈問道:“但您是見過大郡主的,大郡主……的容貌和性情,如何呢?”
使臣能夠體諒腓特烈的心情。不管怎麼說,這位殿下正是最年少多情的時候,他對自己將來的妻子——如果一切順遂,肯定是會有好奇心的。
“她是一位相當可敬的女士,”使臣謹慎地說:“要說到相貌,殿下,您應該很快就能見到她了,不過就我所知,波旁家族裡,都有着一副令人稱羨的好容貌。”
“但她的母親是一個都鐸,祖母是一個哈布斯堡,”腓特烈比劃了一下,做出一個大下巴的意思:“我真擔心……您知道的,就算是哈布斯堡的公主,人們也都說她們的臉龐都是被天使親吻過的呢——我覺得那個天使一定太用力了……纔會讓她們的臉凹得可以在裡面炒菜。”
“這可真是有點刻薄了。”使臣不得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