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娜是一個浴室女僕,這是一個新興職業——在國王路易十四毫不遮掩地表現出對清潔的看重,對骯髒的憎惡之後,洗浴行爲再一次成爲了巴黎的風尚——之所以不說是新風尚,是因爲十四世紀之前,法蘭西的人們也一樣熱衷於浸泡在滾熱的浴水裡,只是由於梅毒與黑死病的大肆氾濫,這些被視作疫病傳播點的浴室就逐漸消失了,至於那些過於極端的行爲——像是數十年身上堅持不碰一點水,以至於身上結出了“污垢盔甲”的聖人聖女我們暫且不論,這時候有條件的貴人們,都是用白色的布巾來擦拭身體,用香水掩蓋異味,已經不斷地更換衣服來做清潔的。
但隨着國王改建了黎塞留宅——現在是洛林公爵的住所,以及盧浮宮之後,一些嗅覺敏銳的傢伙也緊跟着在自己的家裡增設或是改造了獨立浴室,代價不菲,雖然大部分人所期望的也不過是能夠和國王有一個共同的話題罷了,但浴室和衛生設備的舒適性是毋庸置疑的,近幾年,不但公爵和主教的私人宅邸裡經常出現勒沃先生(凡爾賽宮的建築設計師)的施工隊伍,就連名姝聚集的“特殊沙龍”,俱樂部與旅館,也在這方面有了巨大的改進。
在巴黎的街道上,在富凱先生還是國王的財政總監的時候,他所負責的工程裡就有建造公用廁所這一項目,它參照了古羅馬人的同類建築,也就是呈U字型排列的三排整齊的坑洞,人們可以在這裡打招呼,吐唾沫和交流一些對時局的意見,污物被從塞納河或是公爵(奧爾良公爵並不爲此感到高興)水渠的水直接衝入埋設在街道下方的管道,引入巴黎郊外的荒野——一開始人們都不太習慣,尤其是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酒鬼們,他們可是習慣了隨隨便便地扯開褲子就是一通酣暢淋漓——就此還誕生了一個重要的職位,一個是夜間巡邏員,他們提着棍子,含着哨子,一見到這種蠢貨就衝上去把他們打醒,然後決定是罰款還是勞役,這個職業一直延續到三百年後,就算是人權主義者叫嚷的再厲害也沒能奪去巡邏員手裡的棍子——因爲他們和許多職業一樣,都是“太陽王的僱工”,是一種無形的政治與文化遺產,他們的工資都由王室支付,甚至可以被子孫繼承——是他們,也是法蘭西人的驕傲。
哦,當然,像是這樣的職業很多,譬如說,還有上述的共用廁所裡的清潔女工——她們都是五六十歲,但身體強壯,性情彪悍的老孃們兒,雖然我在上面說,在廁所裡總有人免不了吐唾沫擼鼻涕,但他們都得偷偷摸摸的,因爲一旦被負責清掃打理這裡的女工發現,她們可是會兇猛地衝上來捏住你的“公雞”,直到你乖乖兒地繳納罰款,或是自己把那些東西清除乾淨……但你也知道,那裡既然對平民開放,就很難保持絕對的乾淨,至少氣味總是無可避免的。
所以讓娜對自己的新工作很滿足,尤其是她有幸在一座女性專用浴室裡找到了活兒,而不是廁所或是男性浴室——就和黑死病爆發之前那樣,那些男性浴室很快就變成了另一個名姝與顧客的交易場所,即便只是在裡面做僕人,也很難保住清白,畢竟浴桶裡要不時地加水,顧客們需要的書籍、食物和酒也要送到手邊,小憩處的軟塌掩藏在帷幔後面——誰能知道里面發生了些什麼,所以即便男性浴室的女工不但可以拿到三倍於女性浴室的薪水,還能得到不菲的賞賜,讓娜還是安安心心地待在了這座名爲“維納斯”的女性浴室。
“維納斯”女性浴室原先是座三層的旅館,現在它被改造成二層洗浴,頂層休憩,底層則售賣一些婦女們喜歡的貨物的綜合場所,在這裡出入的女性多半都是商人,政府職員或是低層軍官的眷屬,他們沒有窮困到支付不起洗浴的費用,但也沒豪闊到能夠在家中增設洗浴設施——它們所需的水龍和管道都是黃銅的,浴缸和座便則是貴重的陶瓷,要將家中的管道與公共管道接通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上水固然需要每月支付一筆錢,下水也是如此。
但就和男人們會將浴室作爲另一類消遣場所,女士們也是如此——除了偶爾在這裡與愛人相會之外,她們也會聚集在一起談論巴黎最新的時裝,飾品和娛樂,或真或假的傳聞,又或是一起嘲笑某個不在場的同伴……也許水汽的蒸騰會如酒精那樣讓人熏熏然的關係,讓娜在這裡可是聽到了不少令人吃驚的小道消息,今天也是如此,她一邊從浴桶間輕快地跑過,一邊豎起了自己的耳朵,某個商人的太太正在蒸汽的遮掩下抱怨自己的丈夫有心無力,而另一個文書的妻子在詢問那裡有有效墮胎的藥方,她身邊的人則在嘲笑她的丈夫太愛嫉妒,還有一位女士在勸說另一位女士接受一個雖然嫁了三次,容貌醜陋但嫁妝豐厚的兒媳……讓娜將笑容藏在袖子後面,爲一位總是十分慷慨的夫人倒了一大杯冰鎮的檸檬水,這位夫人先生的姓氏是高勒,一個貴族姓氏,也許就是因爲有這個姓氏,他的丈夫被盧瓦斯侯爵拔擢爲兵站的管理人,不日就要動身前往佛蘭德爾,不過讓她長吁短嘆的還是她的愛人,一個軍官,也正要跟隨蒂雷納子爵到荷蘭駐守——她身邊的浴桶裡浸着傑拉德夫人,她的丈夫也是一個軍官,她正在慫恿高勒夫人另外尋找一個稱心如意的愛人:“國王回到巴黎之後,”她說,眼角的細紋都像是在水汽中張開了:“你還怕沒有足夠強壯有力的小馬駒兒騎乘嗎?你是那樣的漂亮,又年輕,儘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一個。”
高勒夫人聞言喝了一大口檸檬水,轉身伏在浴桶邊,“但我聽說那些軍官裡有不少都是來自於凡爾賽的農民。”
“天哪,你還在意這個嗎?”傑拉德夫人假惺惺地喊道:“你要追尋的是愛情,不是婚姻。”
“我要考慮一下,”高勒夫人說:“我可不能讓別人嘲笑我居然選了一個農夫做愛人。”
“若是那個農夫能夠進入凡爾賽宮呢,”傑拉德夫人說:“那些多嘴饒舌的傢伙就會嫉妒得眼睛發紅。”
“凡爾賽?”高勒夫人驚訝地問道:“難道不是盧浮宮嗎?”
“你爲什麼會這麼認爲,”傑拉德夫人說:“上次的慶祝宴會就在凡爾賽。”
“很多人都說應該在巴黎,”高勒夫人說:“我的丈夫,還有我的那位好先生也都是這麼認爲的。”
“您是相信我,還是相信他們呢。他們可沒能離開巴黎半步——我是說,他們沒有參與那場戰役,但我的丈夫身在其中,緊隨國王。”傑拉德夫人驕傲地說,高勒夫人露出了不怎麼相信的神情,畢竟若是傑拉德夫人的丈夫真的在對佛蘭德爾,或是對荷蘭的戰爭中建立了赫赫功勳,她就不會在這裡和她說話了,她至少會有一個私人浴室。
雖然浴室中水汽繚繞,但傑拉德夫人彷彿猜到了高勒夫人的懷疑,她發出輕蔑的哼哼聲,“如果你不想聽,那就算了。”
高勒夫人當然是想要知道的,不但是爲了她的丈夫,也是爲了她的愛人,她連忙吩咐小讓娜去拿酒和糕點來,讓娜連忙跑到廚房裡去,拿了酒和一些小蛋糕,又迅速地跑了上來,幸好傑拉德夫人也在等着這份賄賂,喝了酒之後她才坦言相告,她的丈夫在對荷蘭的戰役中負了傷,所以有了一個進入凡爾賽宮參加勝利宴會的機會,據他說,這場宴會可能要持續上十五天或是更久,他被安排在第六天,但國王很有可能會來向他們致意。
“但這裡是巴黎啊。”雖然高勒夫人和大部分女士一樣對政治不熱衷,但巴黎人的驕傲還是讓她忍不住說出了這句話。
“國王更喜歡凡爾賽,”傑拉德夫人中肯地說:“而且現在誰也沒辦法讓陛下改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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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四確實不會改變主意。
在對佛蘭德爾的戰役結束之後,他曾經在巴黎舉行大彌撒與勝利遊行,雖然宴會在凡爾賽舉行,但那時候對外的說法是凡爾賽的體量勝過盧浮宮,可以容納下他所說的“每一個法國人”,但事實上,那是他的第一場勝利,國王依然不能保證他的一意孤行是否會激起巴黎人的不滿,不得已做出了一些退讓。
但在對荷蘭的戰役結束之後,太陽王的寶座已然不可動搖,既然如此,路易十四就不會在巴黎舉行除了大彌撒之外的任何儀式與宴會——這不是一時衝動,少年意氣,而是他基於政治與經濟的雙重考量——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決定要建造一座新城來取代動盪不安,朝三暮四的原都城巴黎,而在這幾年裡,最重大的事情莫過於這場勝利,所以他肯定是會在凡爾賽舉行遊行儀式和大宴會的,而且他相信,此時此刻,沒有一個大臣或是貴族敢於對他的旨意指手畫腳。
果然,別說宮廷,就連一向最爲輕慢王室的巴黎人也只是悄悄地,偶爾地,哀怨地抱怨了幾句——對國王的薄情,在太陽王的光芒下,這些曾經敢衝入國王臥室的暴徒都不由得將自己的勇氣緊縮了起來,他們也已經意識到,他們有了一個多麼強大,冷酷而又傲慢的統治者,而他們甚至不知道該是悲,還是喜。
路易只在盧浮宮短短地待了幾天,就動身前往凡爾賽,在他的御駕兩側,是衣甲鮮明的火槍手與近衛軍,在御駕後面,是浩浩蕩蕩的車隊,從王太后,王弟,蒙龐西埃女公爵,孔代親王孔蒂親王等等……一干貴胄顯貴,之後是如盧森堡公爵、蒂雷納子爵、柯爾貝爾、盧瓦斯侯爵等大臣與將軍……他們之後是更加漫長的隊列,最後甚至還出現了徒步者,比佛蘭德爾凱旋時更多,數以萬計的人擁擠在凡爾賽大道上,據達達尼昂伯爵回報,巴黎人可以說是傾巢而出。
路易看着車窗外,突然想起了他十歲的時候,被馬紮然主教從沉睡中喚醒,匆忙從盧浮宮逃到聖日耳曼昂萊時的情景,那時候的街道上處處都是點燃的篝火,簡陋的工事,一雙雙狂暴不安的眼睛在傾倒的馬車與骯髒的木箱後面窺視着國王的行蹤,比起之後出現的狼人,他們更讓路易心驚膽戰——這些人就像是貪婪而又卑劣的鬣狗,一點血肉就會讓他們徹底瘋狂,但在名義上,他們卻是路易要去庇護與關愛的民衆。
“巴黎……”路易輕輕地搖了搖頭,向後靠去,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就像是將一個噩夢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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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拉德夫人焦急地攀着車窗往外看,因爲她的丈夫在對荷蘭的戰役中受了傷,因此除了國王的賞賜之外,他們還能享有一些特權,像是在這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隊列中佔一個好位置,但這個好位置可想而知是不可能越過官員和貴族的,她看着前方的時候心有不甘,但看着後面的時候又心滿意足,只是因爲太多人了,他們到達凡爾賽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傑拉德夫人急匆匆地從馬車上下來,差點直接摔在地上——在馬車上坐了太久,她的雙腿都快要麻木了。
這次國王沒有再在往凡爾賽宮的路途上設置“障礙”,對佛蘭德爾之戰的時候,即便獲得了大勝,他手中的資金也要爲之後對荷蘭的戰爭做準備,凡爾賽宮也只是完成了新大畫廊與中心廳堂的裝飾工作,其他的房間都還空蕩蕩的,但在他奪取了阿姆斯特丹之後,阿姆斯特丹的黃金在償付了商人的貸款之後,還讓國王的設計師們得以完成了凡爾賽宮最後的裝飾裝潢工作,一千八百個房間足夠接待國王邀請的客人,至於那些不速之客,也能受到盛情款待——只是沒有留宿的資格。
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一些曾經參與過上一次盛會的人,不由得發出了興奮的叫嚷聲,真正顯露全貌的凡爾賽,與他們記憶中的吉羽片光完全是不同的概念。
那不是一座宮殿,那是一座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