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柄大劍屬於一個羅馬士兵,是一柄凱爾特長劍,與人們熟知的羅馬短劍不同,它的長度約爲短劍的一倍半,也就是兩尺五寸,寬度如同成年男子手掌,主要用來劈砍——它也確實被用來劈砍,風聲尖銳,劍刃鋒利,即便是柔軟堅韌的亞麻布也未能阻擋它一絲半分,高乃依絕望地以爲自己會聽到一聲悲哀的呼喊,又或是痛苦的哀叫,他怎麼也沒想到,他聽到的乃是金屬與金屬的碰撞聲,與高乃依在他的房間裡聽到的不同——那次是鐐銬碰撞着鐐銬,這次是刀劍對着刀劍。
凱爾特長劍下是一柄長鐮刀,這可能是黑巫師們最熟悉的一種武器了,因爲宗教裁判所的教士們會使用長戟、短矛和巨劍,但最多的還是鐮刀,有些可以摺疊起來,藏在長矛下面,有些則如長劍下的這柄一般,接頭處是固定的——這柄鐮刀比尋常作爲武器的鐮刀更大,鐮頭碰到持有人的下頜,刃尖橫亙在腹部以下,最寬的地方超過了五寸——裁判所的大審判長以拉略平平整整地躺在牀上,一張像是沒經過太多歲月折磨的臉上帶着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單看這個笑容,他活像是個和朋友開玩笑的淘氣鬼。
但沒有哪個淘氣鬼會從牀榻上一躍而起的同時,揮動鐮刀,將一個身着皮甲的強壯士兵一分爲二的。
士兵的血噴濺了高乃依一身一臉,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但一股強烈的氣味還是涌入了他的鼻子,讓他驚詫的是,他嗅到的竟然不是血腥味,而是顏料味,雖然他是一個劇作家,但他也學習過繪畫,所以對這種氣味非常敏感。
“黑彌撒,褻瀆,逆轉。”以拉略輕聲說:“耶羅米尼斯.博斯的一貫手法。”
被他斬開的羅馬士兵竟然沒有失去行動能力,他一劍掃過牀柱,牀柱折斷,在頂層的帷幔傾塌下來之前,以拉略躍出了昂貴的亞麻牢籠,他的鐮刀猶如曲折的閃電那樣在房間裡躍動,在以拉略說出黑彌撒這個單詞的時候,在羅馬士兵之後的三名聖徒帶着奇怪的神情緩緩傾倒——他們的臉,手臂,腰部,一根清晰的血線橫貫其中……他們的身體終於裂開的時候,折斷的聖器(也就是他們受難時的刑具)從他們撕開的手指中掉落;說到褻瀆的時候,那些發出了無聲地吶喊,猶如瘋子一般撲上來的殉道者們也步了聖徒的後塵;說到逆轉的時候,以拉略已經從牀榻前進到門前,一刀釘住了一個人頭,這個頭顱甚至不是以拉略砍下來的,它之前一直被捧在一雙手裡——但這不是聖但尼的頭,大審判長似乎有些驚疑不定地瞥了一眼寢室,這間原本滿是錦繡的房間現在已經被徹底地毀掉了,到處都是如同血液一般四處飛濺的油彩。
那些“東西”……就這樣失去了顏色,就像是被清洗過的畫板那樣,露出了線條簡單但栩栩如生的底稿,但它們還能動,一個能夠活動的底稿有多麼可怕,看看我們的高乃依先生就知道了,他想要昏過去,但不能,只能看着這些蠕動的殘肢,而以拉略不但沒有絲毫畏縮,他的視線迅速地掃過整個地面,而後一頓,一個粗俗的用詞從他的脣間迸發出來。
高乃依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去追究——他是說,一個聖職人員用語粗俗的事情,他只關心內容,因爲以拉略說的是:“聖但尼的頭呢?!”
他也連忙剋制着恐懼去尋找,但在這之前,一根扭動搖擺着的殘缺軀體突然就像是被燒灼的蚯蚓那樣,猛地從地上彈跳起來,這彷彿是個訊號,更多的手臂、腳或是頭顱也如同被驚動的狗羣那樣涌向了以拉略的位置,大審判長的鐮刀雖然銳利,但一時間竟然也難以脫身——那些“東西”無論被切割得多碎,都會竭盡全力地糾纏住這個棘手的敵人。
這可能只是幾秒鐘裡的事情,“該下地獄的蠢貨!”以拉略高聲喊道,“高乃依先生,去小禮拜堂去找達達尼昂先生,國王和他在一起,去告訴他們!……警告他們!”
高乃依立刻跑了出去,將這幅詭異的景象拋在身後,走廊上依然空無一人,蠟燭熄滅,他只能憑藉着隱約的天光磕磕絆絆地往前奔跑,他一邊跑,一邊責備自己太過疏忽鍛鍊——這座行宮並不大,但從中庭跑到右翼的路上,他還是覺得自己的雙腿就像是灌了鉛那樣,幸好,也許是被驚動了,小禮拜堂裡點燃了燭火,高乃依奮力推開了大門,他看到了國王,他甚至來不及調整呼吸,就斷斷續續地喊道:“陛下,陛下!快……”
他之後的話沒能說出來,因爲他看到了國王驚愕地睜大了眼睛,他的脊背上突然一輕——之後的事情,高乃依要到塵埃落定之後才知道——那隻失蹤的的頭顱,聖但尼的頭顱一直緊緊地附着在他的背後,他把它帶去見了國王,一見到國王,它就立即飛了起來,一口咬斷了國王的喉嚨!
鮮血四濺,這是真正的鮮血,濃稠的,帶着血液特有的甜腥氣,高乃依站在那裡,他看着聖但尼的頭顱咬着國王的頭顱,擦過他的身側,撲向黑暗。
高乃依以爲自己之前在國王寢室裡發出的那聲叫喊已經足夠尖銳可怕,現在他才知道,在真正的絕望之前,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還要恐怖得多,他的眼珠幾乎脫離了眼眶,血色的淚水從他的面頰上一直流到亞麻睡衣上,他歇斯里地地的叫喊着,直到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寬仁地赦免了他的罪過——他終於昏厥了過去。
國王的無頭屍身是殘留在高乃依思想裡最後的東西,在他陷入黑暗的同一時刻,那具屍骸也開始變化了,它縮小,褪色,最後變成了一隻可以抱在手裡的玩偶。
路易十四從耳室裡走了出來,“高乃依怎麼會在這裡?”
“是爲了讓他做個見證吧,”已經解決了寢室裡的“東西”的以拉略從門外走進來:“博斯是個……比起令得別人的軀體受苦,更希望看到他們的意志與信念最終在他的詛咒下崩潰的傢伙,”因爲路易十三,他沒有將那句“尤其是尊貴之人”的話說出口,“他是在嘲弄我們,”他說:“同時,這也會讓人以爲,您是犯下了某種不爲人知的罪過,纔會被聖但尼予以樣可怕的懲戒。”
“無論他想要做什麼,”這時候,國王的馬匹已經被牽了過來,國王飛身上馬,“這都是最後一次了。”
這時候,蒂雷納子爵跑了過來,他的臉上依然帶着深刻的不贊成,“陛下,那是一個黑巫師,也許他還有幫手。”
“您應該相信我們的大審判長,”國王說:“您的勸告我已經聽過了,但先生,別忘記,那是我的父親,您的國王。”
蒂雷納子爵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不阻止您,但您也別阻止我。”說着,他也翻身上馬,看向一旁的沃邦,“沃邦留在這裡。”
城堡的大門原本就打開着,一羣裁判所的教士和修士們,簇擁着國王和他的將軍,衝入無盡的黑夜。
冰冷的風穿過國王的鬢髮,是的,讓理智來說話,國王不應該出現在這支隊伍裡,不應該去面對一個黑巫師,但路易已經厭倦了對裡世界永無休止的退讓——博斯可能是巫師中最爲肆無忌憚的,但和他一樣,傲慢地俯視所有的凡人的巫師,不在少數,路易當然可以讓以拉略去捕獵博斯,但佛蘭德爾之戰中,他突然領會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戰場上,士兵們永遠只能看到他們的將領,一個從未與他們同在戰場的貴人,哪怕是國王,即便受到尊敬,與他們之間也會有無法拂去的隔閡。
像是這些教士,像是以拉略,國王對他們來說,是恩主,但若是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裡世界——還是原先的裡世界,只是更換了一個主人罷了。
要讓他們看到他,相信他,向他俯首,留在宮室中,安享尊榮是永遠無法做到這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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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斯的三聯畫上,聖但尼的頭終於掉了下來,博斯後退了一步,愉快地欣賞着自己的傑作——“這要感謝你,我親愛的弟子,”他說,“你總是能夠帶給我許多意想不到的靈感,”他轉頭,看向魯本斯,眼中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捨棄你讓我心痛,我發誓,這是真話。”
魯本斯盯着自己的老師,他的心中一片平靜,彷彿在背棄了聖靈的第一天,就預想到了自己有這樣的結果,博斯的手指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滑動着,黏膩的油彩慢慢地滲入到後者的皮膚裡,他感覺到面孔在抽緊,在起皺,骨頭髮出吱嘎吱嘎的聲音,他就像是那些被博斯描繪在畫板上的人物那樣,徹底地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來到那幅三聯畫邊,他的手指在顫動,痙攣,但他只能慢慢地重新坐下來,面對着畫板。
國王死了,國王僥倖得生,那些跟隨在國王身邊的宗教裁判所的教士們很快就會嗅着氣味來到這裡,而博斯本可以和他一起從容離開,但他似乎想要就此一勞永逸,耶羅米尼斯.博斯死了,魯本斯——博斯的臉應該也產生了變化,他可以用魯本斯的面孔與身軀,他的身份,繼續存在下去——比起博斯,魯本斯即便在裡世界,在黑巫師中,也要比他的導師更值得信任。
博斯安排好了一切,就轉身離去,將魯本斯留在他的房間裡,這座陰森的城堡現在只有魯本斯一人了——他不知道博斯回到什麼地方去,魯本斯坐在畫板前,他知道裁判所的教士們在見到一個正在施放巫術的黑巫師,不會有一星半點的猶豫,就會立刻殺死他,然後焚燬這裡所有的一切——他努力驅動着自己的手指,但就和那時的高乃依那樣,他一動也不能動,魯本斯閉上眼睛,然後睜開,他注視着畫面上的一隻鴿子,那是他畫的,他就這樣長久地注視着,那隻鴿子突然動了動小腦袋,而後張開翅膀,飛了起來,脫離畫板,飛到了他的肩膀上。
但它太小了,幾乎只有拇指那麼大,不然博斯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魯本斯不能說話,不能做手勢,只能用心靈去命令它——鴿子飛到他的鼻子上,在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它開始啄着魯本斯的臉,鴿子的喙就像是針尖那樣,不斷地拉扯着皺起來的皮膚,鼓起的贅肉和繁雜的毛髮,魯本斯本人的皮膚已經在巫術的作用下,緊緊地與油彩貼合在了一起,這樣做無異於給自己一點點地剝皮,他緊閉雙眼,痛苦之色顯露無疑,雙脣間不斷地發出細小的氣音,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古怪的聲音,就像是有什麼在撞擊門扉,片刻後,一個蒼白的頭顱咬着另一個頭顱飛了進來,魯本斯見過法國國王的畫像,一看就知道博斯的詛咒生效了。
魯本斯出生在神聖羅馬帝國,生在佛蘭德爾,後來曾經遷居到意大利,西班牙等地,他是個佛蘭德爾人,也同樣對法國人充滿了警惕與厭惡,但就像他對博斯所說的那樣,裡世界不應該與表世界產生交疊,而博斯總是以他也曾經用巫術報復了曾經傷害他家人的官員來嘲諷和反駁他——但魯本斯沒說錯,這就是禍根,裡世界人的肆無忌憚,妄自尊大定然會引發他們根本無法抵禦的災難——巫師們在一千年前就因爲無法與他們口中無能無知的凡人對抗,而退讓到原本被魔法生物和鬼怪佔據着的島嶼或是偏僻之地,並且立起遮蔽凡人視線的屏障,也就是所謂的“裡世界”。那麼,一千年後,在凡人不斷地在戰爭中變得更加強大的現在,巫師們又怎能認爲,他們能夠抵禦凡人的報復與侵襲?
就算是國王,國王死了,國王萬歲,凡人們儘可以再有一個國王,而巫師們呢?就算裡世界變得那樣擁擠,巫師們的人數依然無法與凡人相比,而且,凡人在非凡力量方面,也並非毫無勝算——早在教會成立之前,巫師們就有了一次分裂,而與凡人們站在一起的巫師,他們的刀刃在與狼人、吸血鬼與同類的戰爭中,可從未變得遲鈍過……
聖但尼將國王的頭擲在魯本斯腳邊,它好奇地環繞着魯本斯飛了一圈,似乎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爲何會發瘋,把自己的皮膚全都拔下來,但它的臉上確實露出了垂涎之色……
魯本斯不但不感到驚懼,反而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