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羅米尼斯.博斯的三聯畫已經進行到了最後一幅,也就是右側的小畫,第二幅,也就是主畫面已經完成了,畫面上由魯本斯加上了金色的光輝,鳥兒與花朵,畫面是那樣的殘酷,而每個人的面容又是那樣的歡喜,尤其是聖但尼,幾乎可以說是在手舞足蹈——最後一幅的草圖已經描繪完畢,無需贅述,當然也不會是尋常之人會描繪和看到的聖人如何顯現聖蹟的,畫面上的聖但尼和隨從姿態從容,劊子手的斧頭已經落下,魯本斯感到了一絲迷惑,因爲那三人的頭還好好地待在肩膀上。
“該掉的時候會掉的。”博斯這樣說,他坐在畫板前,在開始爲第三幅畫上色之前,他凝視着主畫面很久一段時間——“多美啊,多輝煌啊,多榮耀啊。”
——————
沃邦上尉在將國王送回行宮之後,依然不曾感到疲累,一來是因爲他還年輕,二來是因爲即將到來的大戰給予的刺激,他知道這樣對明天,或者要持續更長時間的戰鬥不利,所以他回到帳篷裡,就吩咐身邊的侍從,爲他找一個空帳篷,他要洗個澡。
上行下效,在國王表示出對潔淨的苛刻要求後,他的大臣和將領也習慣了將自己浸在溫暖的水裡,只是在戰場上,能夠隨身攜帶浴缸的可能只有國王,想要騰空一個帳篷很容易,但要尋找一個合適的浴缸就不太容易了——但那幾個靈巧的孩子,很快搬來了一個馬用的水槽,天氣炎熱,若是在白天,那麼曬一曬也能保證水溫合宜,幸而備餐才結束,火堆尚未完全熄滅,煮上幾鐵皮桶的水也不是難事。
在霧氣升騰中,沃邦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水槽底部的木刺讓他不由自主地笑罵了一聲,但也沒有想要去責備他的侍從,他的皮膚還沒嬌弱到需要鋪墊絲綢的地步,但突然之間,那些木刺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猶如絲絨一般的觸感——國王的上尉先生將手沒入水下——那裡他隨手丟了一柄匕首,之前他還在嘲笑自己過於敏感呢,現在倒是派上了用場。
“我沒有惡意,先生。”一個人從帳篷的陰影裡走了出來,路易在裡世界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巫師們從火裡,從水裡,從花海里走出,而波西米亞女巫們也不遑多讓,只不過她們的移動方式只能從陰影和泥沼裡,給人的觀感也差了很多。
除了這個,馬尼特依然是個有着幾分魅力的女性,她與沃邦所熟悉的那些女士不同,她的眼睛在火光下熠熠生輝,咄咄逼人,波西米亞人很喜歡在領口和袖口綴上流蘇,或是將邊緣撕成條狀,馬尼特也不例外,這種襤褸的裝扮讓她露出了光滑的淺褐色皮膚,腰部、大腿和手臂,在若隱若現中更讓人想要一探究竟。
“我現在的狀況可不太適合接待一位女士。”沃邦說,他的手在水面上移動着。他尚且沒有那個資格通曉裡世界與表世界的事情,但他也隱約有所聽聞,尤其是這些波西米亞女人——士兵們都說她們會施展巫術,在她們的巫術下痊癒的人不少,但有些人心懷感激,而更多人則竊竊私語,想要請教士來看看,自己的身體是否被女巫控制和詛咒了——因爲這場大戰,國王調配來了很多醫生,但您們也知道,在十七世紀,醫生與修士的區別並不大,如安德烈.維薩里這樣瘋狂的人可不多,
“只是一些小木刺。”馬尼特說,一邊轉動着手指,“先生,無需大驚小怪。”
“摸上去像是絲絨。”沃邦說。
“一個小法術,”馬尼特走到沃邦身後,看到男人的肩膀肌肉明顯地緊繃起來,她慢慢地將雙手放在他身上,在皮膚上滑動着,沃邦的皮膚不比女巫們的更淺一些,他要比任何貴族更喜歡戰場,無論訓練還是作戰都能身先士卒,“我們有時候想要坐坐的時候會用到它。”
“你們是女巫?”沃邦問。
“巫師。”馬尼特說:“您應該有所察覺,我們可沒多做掩飾。”
沃邦下意識地想問國王知道嗎?不過他立刻在心裡回答了這個問題,國王怎麼會不知道呢,他絕對不會將一個不確定的因素放在自己的軍隊裡,“您有什麼吩咐嗎?女士?巫師女士?”
馬尼特笑了,她握着沃邦的肩膀,慢慢地推開那些糾結的肌肉:“我想您應該是需要放鬆,”她說:“我有比熱水更好的方式。”
“在沒有確定價格之前,我可不會輕舉妄動。”沃邦說,同時有點喘息,雖然軍隊的身後必然會有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名姝”跟隨,但他這幾天一心一意地撲在國王交付的重任上,根本沒有這個心思,現在——他也是看過那本《女巫之錘》的,雖然嗤之以鼻,但他如今也不得不承認裡面的一些內容真是說的很對——女巫們想要誘惑一個男人的時候,男人們很難擺脫和拒絕。
“我可以給你金子。”沃邦握住那隻正在往水下移動的手。
“我不要金子。”馬尼特說。
“難道還要我和你結婚不成?”沃邦戲謔地問道。
“我可不要你這樣的丈夫,”馬尼特的另一隻手也落在了水面之下,她的呼吸近在耳側,捲髮被蒸汽浸溼,柔軟的觸感從沃邦赤露的脊背上傳來:“您的忠誠屬於您的國王,而不是一個女人。”
“毫無疑問,”沃邦悄聲說:“所以您可以說了,如果不要金子,您還想要什麼呢?難道會有一個比我們結婚更可笑與荒謬的事情等着我嗎?”
“一樁小事。”馬尼特說:“您認爲這場戰爭什麼時候能夠結束呢?”
——
“這場戰爭什麼時候能夠結束?”路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的咖啡從來就是隻加牛奶,嚴禁加糖的,這個習慣實在是有些傾向於清教徒——邦唐爲沃邦上尉端來的咖啡旁邊還有一碟子疊得整整齊齊的糖塊,於是沃邦上尉就坦然地將它們都倒在了自己的咖啡裡,“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麼,陛下。”
路易舉起一張羊皮紙,眼睛從上往下看:“看來您昨晚過得很不錯。”
“是很不錯。”沃邦說:“不過在得到您的同意前,我不曾說出哪怕一個字。”
“那麼我可以告訴您,”國王說:“她只是想要借您的口,來試探我的想法罷了。”想來這些波西米亞女巫一定很失望,她們以爲,在拋棄了王室近百年後,波旁的國王一定會亟不可待地將她們迎回宮廷,但這根本就是她們的臆想和自我安慰,就像她們總將顛沛流離的生活描繪爲“自由”一般——但對路易來說,一羣肆無忌憚,無所顧忌的巫師,甚至無法與一羣流民相比,流民可以管理,可以教育,可以被法律與信仰桎梏,但女巫呢?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有什麼事情,什麼人,什麼話語讓她們感到不快了,她們最有可能做出的事情是歇斯底里地發泄一通,而後逃走。
之前她們甚至搶先拒絕了,就是說,她們猜想國王也許會讓她們去對抗黑巫師——而她們願意屈服在一介凡人的身前就是無法面對那些可怕的同類——若是知道了這場戰爭的時限,那麼若是事情有變,她們也可以推測出國王的用意。
但路易怎麼會將自己的性命放在這羣不可信任的女人手裡,所以,國王雖然還是命令她們服役,並且給出了一個可觀的數字,但也承諾了不會讓她們出現在裡世界的戰場上——在軍隊中設置軍醫與護士是路易很早之前就有的計劃,但這個時代,人們的道德觀念實在是很奇怪,結了婚的男女可以隨心所欲地尋找各自的樂子,但未婚女性,哪怕只是越雷池一步也要會被蒙上無法洗淨的污垢——尤其是軍隊,民衆已經默認,跟着士兵們的全都是賺皮肉錢的女人,所以不會有好人家的女孩和士兵們在一起,遑論看他們的身體,爲他們裹傷,擦拭和處理更爲私密的問題。
要說,軍隊中這樣的女人並不少,她們也確實身兼數職,但問題是,她們太少了,也太散漫了。
使用女巫只是一個嘗試,如果在這裡也沒法安置她們,那麼路易就要設法尋找另一個,正確地說,最後的處理方式了。
出乎意料,女巫們做的不錯,但馬尼特,路易在心中斟酌道,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這些女巫們即便可用,女巫教團的成員也依然要被肅清,就像是抽掉燉雞身體裡的骨頭,沒有主事和首領,剩下的人才好擺佈——路易無意識地擺弄了一下手裡的羽毛筆,上面的羽毛是青藍色的,帶着金屬光澤,人們只以爲這是一隻大渡鴉身上拔下來的羽毛,事實上它來自於裡世界,加約拉島的一種鳥兒,它從不鳴叫,身上只有三根這樣的羽毛,從同一只鳥兒身上拔下來的三根羽毛,分給三個巫師拿着,其中無論是誰發生了意外,只要折斷了,另外兩根也會隨之折斷,這是小科隆納公爵獻給自己父親的禮物——但路易之所以留下這些波西米亞女巫,卻是爲了保證宮廷不至於完全地被加約拉島的巫師佔據。
“我希望這些波西米亞人可以改變一下人們的想法。”路易說,:“沃邦上尉,您也看到了,護理人員的存在,有些時候甚至要超過醫生,”此時戰場上的醫生,最擅長的是截肢,雖然說,截肢確實可以讓受傷的人避免感染後高熱而死,但失血和疼痛還是讓手術中,手術後的死亡率居高不下,更別說一些醫生堅決不洗手(這樣浪費了很多時間)就做手術,一臺手術殺了三個人的事情也發生過(這裡是說,有一個醫生爲一個病人做截肢手術,結果用來截肢的刀械先是砍掉了病人的腿,而後傷到了助手的胳膊,最後落在醫生的腳上,造成的創口感染一下子把他們都幹掉了),所以士兵們看到醫生的時候,簡直就像是羊羔看到了屠夫。
但由女性充當的護理人員就不同啦,想想看,在你以爲自己快要掉進地獄的時候,一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乾淨的帳篷和房間,身着白色圍裙(這是國王的要求)的年輕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你,手裡捧着滾熱的湯或是牛奶,她們的聲音是那樣的悅耳,姿態是那樣的輕盈,就算是用鹽水和烈酒清洗傷口,讓可愛的女孩來做,也似乎不是那麼痛了。
“但那些,陛下,她們並不是凡人啊。”
“凡人難道做不到我之前所說的那些事情嗎?”國王說,“我讓這些波西米亞女人到這裡來,服侍我的士兵,是想讓他們知道,並不是所有在軍隊中的女人都是卑賤的,被人鄙視的,這纔是最重要的,等他們有了這樣的認知,纔有可能招募尋常人家的女兒。”不然,就算有人願意讓自己的妹妹,女兒和妻子來做事,士兵們的粗魯行爲也會讓她們受驚,感到屈辱,繼而拒絕繼續爲他們做事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要在一朝一夕間改變人們的想法太難了,別說別人,就連波西米亞女巫們,也有必須與一個士兵結婚,而後用照料丈夫,照料丈夫的兄弟,照料丈夫的朋友這種理由,才能說服自己的人存在呢。
“說到這裡。”國王問:“成效如何?”
“非常好。”沃邦說:“還有一些混蛋小子羨慕的不得了,甚至想要受個傷呢。”
國王大笑了起來,“對了,”他說:“你不用去回答馬尼特的問題,如果她再來問,你就告訴他,國王並未改變原先的主意,這就行了。”
————————
馬尼特沒有再去詢問沃邦,也許國王的反應就已經說明了一切,而且也有三分之一的女巫和傷員一起被留在了里爾,國王也沒有調用她們往別處的意思,但她還是時常感到不安。
但在這場戰爭中,她能做到的事情,確實不多,在次日大約十點鐘的時候,布魯塞爾攻城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