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才用奔跑的方式穿過方形的庭院,衝到走廊裡,嚇得侍女尖叫之後又咯咯直笑,王太后的女官就率領着一羣人來了,“哦,看來我們沒辦法去集市了。”國王說,原先他們約定好,用過簡單的午餐後就去集市,“我媽媽肯定找我有事。”一般來說,王太后很少回去打攪國王的遊戲和娛樂,但如果有,那麼一定是爲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攝政初期,這位國王還需要坐在椅子上作爲擺設和象徵,現在官員們甚至可以直接向王太后回報政務等候王太后與攝政大臣的決定,國王儘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國王在離開之前,瞥到自己的一個小夥伴露出了不愉之色,他走過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答應您的棋盤會給您的,別擔心,等我回來。”
那個年輕人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因爲他根本沒有想要什麼棋盤,國王和他也沒有這樣的約定,他氣惱的是,王太后與攝政大臣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將國王區隔在政事之外,只在有外交大臣或是使者前來的時候纔會讓國王出現,即便如此,國王也不被“建議”多說些什麼——他也不能,因爲除了德語,國王對其他國家的話聽不懂也不會說。
但國王用溫和的眼神阻止了他,國王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在宮廷裡,孩子總是長得非常快,他知道自己的小夥伴中,可能也只有那麼兩三個對自己足夠忠誠,其他的不是牆頭草,就是監視他的耳目——當然,在王太后與攝政大臣這裡,有着更好聽的說法。
國王轉身離去,那個小夥子厭煩地丟開了其他人的邀請,孤身一人離開了三王冠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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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進到王太后的會客廳裡時,不意外地發現,正有一羣使臣等候着他的到來,爲首的使臣身着寶石藍色的絲緞外套,披着華美的黑貂皮斗篷,上面綴着星星點點的寶石,斗篷的別針是一枚精緻的黃金百合,巨大的帽子提在手裡,見到他就揮舞着它做出了一個繁複而又優雅的鞠躬禮,他身後的人也是如此,與瑞典宮廷裡更偏向於西班牙的着裝風格——以黑色,褐色爲主——相比起來,他們就像是一羣熱帶來的鳥兒(國王在畫本上看到過)落到了一羣烏鴉裡,燦爛的令人難以直視。
孔蒂親王笑眯眯地在得到允許後擡起身來,在看到卡爾十一世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與他們國王,路易十四的少年時代做了一個比較,他們……同樣的生氣勃勃,目光清亮,若說有什麼不同,那時候的法國國王更近似於一個睿智的學者,而這位瑞典國王則如同一位年少的戰士,也是,在十二歲的時候,他們的國王已經讀過了書房裡的每一本書,就連那些以拉丁文書寫的聖典也不例外,而這位國王,據說並不擅長閱讀和書寫。
卡爾十一世輕輕掃過這羣——法國人,上前去親吻了王太后的手,又向攝政大臣們行禮:“哦,我的孩子,”王太后說:“也請向這些尊敬的先生們行禮,因爲他們代天主和法國國王爲我們帶來了一個莫大的好消息。”
卡爾十一世隱約有些猜測,但他不能確定,直到侍從搬來了一座巨大的,用一種難以形容,如同深海或是夜空一般的藍色絲絨遮擋着的畫框,他才能確定。
皇室藍色的絲絨被緩慢地打開了,就如同曾經的奧爾良公爵,這同樣是路易的御用畫師夏爾.勒布朗的作品,勒布朗的畫作一直被後人詬病過於平庸,但讓路易看來,他只是不願意過於出格——超越凡人的審美頂多如倫勃朗那樣招來僱主的憤怒與責備,超越一個國王的審美,那麼他就很有可能要徹底地失去榮譽,信用,一落千丈了——尤其是現在,國王的威望如同陽光一般,從巴黎輻射到法蘭西的每個角落,被國王視作離經叛道的人,很難再獲得其他貴人的讚賞。
知道了畫家有着這樣的顧慮,路易自然設法予以寬慰,而且他從不認爲,遮遮掩掩,喜怒不定會是一個王者應有的風範——他坦然地將自己的喜好與偏愛公之於衆,固然,這會引來一大羣阿諛奉承的小人,但也有一些人,一些反對者,不得不讓自己暴露出來,除非他們願意悖逆自己的信仰與靈魂——若是如此,他們也無法聲稱,自己是一個正直的人,因爲他們已經率先說了謊。
有國王明確的指示,勒布朗的才華才得以完全地呈現出來,他不是那種喜歡用奇巧來獲得別人矚目的人,這點恰合國王的心意,他的風格逐漸從一開始的嚴謹(也可以說是刻板)慢慢地轉化爲溫柔和輕盈,他的畫面上,用色愈發柔和,人物的姿態與表情也不再那麼僵硬。
按理說,像是這樣的畫像,主人公總是隻會採取一個微微側過身體,但面朝觀衆的姿勢,公主或許會被允許牽着一輛玩具睡牀——裡面有時候會放上玩偶,寓意着她將來可以成爲一個很好的母親,但相比起面孔和手臂,人們的視線必然會先落在她的裙襬上,因爲這彷彿纔是公主的主體,那些幾乎佔據了畫面三分之一的絲綢,緞帶和寶石……其他的倒讓人不是那麼在意了。
但路易——路易雖然屈服於自己的野心,但也希望自己現在只有五歲的女兒能夠獲得幸福,他是說,不是作爲一個王后,而是作爲一個被愛之人的幸福,從一開始,他就在信裡否決了勒布朗的草圖,因此卡爾十一世與王太后看到的,是一個沐浴在陽光下,幸福而天真的小女孩兒——背景不是某個房間,也不是某個柱廊,而是馥郁的玫瑰噢花叢,大朵的粉色、白色玫瑰隱沒在深綠色的枝葉裡,華貴莊重的皇室藍色帷幔從玫瑰花叢上傾瀉而下,直到小女孩兒的身下——她身着一件象牙白色的絲緞裙子,跪坐在象徵着法國王室的金百合與國王的太陽紋章上面,就像是同時被這兩個強大的存在舉託着,她微微地歪着頭,雙手握着一頂玫瑰花冠,試探着往頭上戴去,就像是在爲自己加冕。
陽光透過垂在那條雪白小臂上的蕾絲在她的耳根投下斑駁的影子,愈發襯得那張圓潤可愛的小臉猶如乳脂一般的潔淨柔滑,像是從玫瑰這裡攫取的粉色從她的眼角一直暈染到面頰,雙眼微微垂下,繼承於父親的藍色眼睛因此看起來猶如在樹影下的湖水,波光瀲灩之餘又深邃明亮。
過了好一會兒,伴隨着王太后的一聲讚歎,人們也好似一羣被突然被卸除又被安裝上了絲線的偶人那樣活動了起來,“怎麼樣?我的孩子,”王太后笑着問道:“這是你將來的妻子,法國國王的長女,伊麗莎白公主。”
卡爾十一世當然知道自己將來的妻子必然是個公主,或者如母親和祖母那樣,是一個強大的公爵或是選帝侯的女兒,但作爲一個正常的少年,他也擔憂過母親爲他選擇一個哈布斯堡的女兒,或是相近的人選——他沒有想要反對或是抗爭的意思,但他也聽是過,哈布斯堡的女兒都長得很難看,尤其是那個巨大的下巴,據說她們用餐的時候必須將下巴擱在桌面上才能承擔起這份重量——當然,這是一種過於刻薄的說法,但誰會想要每日每夜對着這樣一張面孔?
伊麗莎白公主的母親事實上也是一個哈布斯堡公主,但她的女兒,萬幸,沒有遺傳到來自於母系的任何缺點,她的下巴是卡爾十一世最先關注的地方,非常小巧,即便帶着嬰兒肥,也能看出它的形狀就如同一個精緻的酒杯,“我們的公主更像她的父親。”孔蒂親王說,一邊親手將畫框重新罩起來,這張畫像很快就被搬到瑞典國王的房間裡去,也昭示着這樁婚約的成立,不過他的這句話很快讓一些人微笑起來,因爲法國國王路易的秀麗也是衆人皆知的,相對的是法國王后的平庸,能夠與父親相似,對一個女孩來說,也是好事。
經過了這個流程,卡爾十一世也就知趣地告退了,衆人恭送,之後就是更爲繁瑣和重要的談判——法國國王的伊麗莎白公主只有五歲,而卡爾十一世也只有十二歲,要正式成婚,對卡爾十一世來說,要等到他十五歲正式登基之後,而對於伊麗莎白公主,要等到她年滿十四歲,也就是說,最起碼也是九年之後的事情了,而法國國王路易願意在這個時候派出使者,是爲了破壞羅馬教會與神聖羅馬帝國正在組建的反法聯盟。
就算是瑞典王太后也不得不說,法國國王的這一手筆着實慷慨,特別是他還承諾說,他將會從佛蘭德爾地區劃分出一塊領地,作爲公主的嫁妝——看地圖就知道了,瑞典看似廣闊,有着不少港口,但這些港口都在波羅的海之內,瑞典上被挪威包裹,下被丹麥扼頸,唯一的出海口只在斯卡格拉克海峽,而這道海峽,也正被挪威與丹麥同時控制,瑞典是在一百多年前脫離丹麥獨立的,但挪威依然屬於丹麥,因此也就等同於被丹麥牢牢地禁錮着。
但佛蘭德爾地區正在荷蘭之下,可以說,就算婚約達成,伊麗莎白公主將這片領地帶入瑞典,那也是一塊飛地,但對於瑞典來說,他們就有了另外一個不受丹麥挾制的出海口。
這也是動搖了瑞典王太后,以及被她拿來說服其他攝政大臣——這五位攝政大臣中,足夠忠誠與有才能的人可能只有大元帥卡爾.古斯塔夫.弗蘭格爾,問題是,這位瑞典軍隊的總司令官忠誠的是王太后而非國王,另外幾位大臣,不是隻擅長爭權奪利,就是盤剝百姓,而且他們都幾乎是親英派。
英國與法國現在的關係實在奧妙,他們的政府相互敵視,而他們的國王卻有着相當深厚的情誼,不過瑞典的攝政大臣,傾向的當然是英國政府。
所以從一開始,瑞典是願意加入反法同盟的,只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擺出的誠意,或者說是誘餌,實在是太誘人了,就算有人反對,也很難拿得出相應的籌碼,於是他們只能說,法國國王未必能夠征服佛蘭德爾,只是這句話纔出口,瑞典王太后就笑了,另外一些人也是如此,誰都看得出,西班牙人現在只能龜縮在布魯塞爾與蒙斯,以八千人的數量對抗五萬人,即便有堅城棱堡,那又如何?法國火炮的威力已經在里爾顯示在了每個密探的眼前,瑞典也不例外,而且雖然神聖羅馬帝國的使者們雖然巧舌如簧,但他們怎麼也沒法解釋,爲什麼利奧波德一世不願意出兵援助自己的親眷……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利奧波德一世正在爲自己的貪婪付出代價,不過這幾乎可以說是最致命的地方——大約在聖母升天節(8月15日)之後的一週,曾經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女士同意在佛羅倫薩的一座女修道院發願做了修女,俗世的一切就此與其無關,同時,瑞典國王卡爾十一世的畫像也送到了巴黎,從這一年開始,每一年瑞典國王與法國的伊麗莎白公主都必須畫上一幅個人畫像,送到對方的國家,這種做法在當時被視作必須履行的程序,類似於相互通報彼此的情況。
卡爾十一世的畫像被立在了法國的王太后與王后面前,她們身邊還有五歲的大公主伊麗莎白,雖然知道這不可避免,但王后特蕾莎還是不由得握緊了雙手,在看到畫像上是個健康——端正的男孩子之後,她略微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總比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好——雖然畫像都會經過美化,但當時的畫師也不會墮落到像是後世的人那樣直接換了一張臉,更別說,一些哈布斯堡成員會將這種畸形視作擁有崇高血統的象徵,驕傲不已呢,更別說去遮擋它了,他們更願意把它徹底地展示出來。
“但是,”特蕾莎王后有些迷惑地看着國王給自己與王太后的信:“這是什麼意思?”
安妮王太后意味深長地看了王后一眼,她的這個侄女實在是太幸運了,她嫁過來就有了這麼一個好丈夫,很多時候,都是路易在遷就她,而不是相反,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少吃了多少苦頭,一個外來者,一個外國王后,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簡直就像是單槍匹馬地在面對一場戰爭,但若是能夠取得丈夫,也就是國王的信任,事半功倍。
他們得到的情報是,在計算,書寫和閱讀,在外語上,瑞典國王卡爾十一世幾乎就是一片空白,他現在仰仗的是他的夥伴,這些人將來會成爲他的臣子,但如果他的王后也能做到這一點呢?甚至比那些人更好,更出色,也更值得信任,當國王事事都會和王后說,尋求她的幫助的時候,王后想要在宮廷甚至朝廷裡立足,還會是件難事嗎?
“大公主的教育課程要安排起來了。”安妮王太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