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邦上尉爲國王砌築的高臺也不是那麼高,他還沒瘋癲到將國王豎立起來,作爲一個顯眼的標靶,但足夠路易從上而下地俯瞰三條寬闊的壕溝,以及壕溝前平整的地面,再往前就是波光瑩瑩的護城河,護城河上的吊橋已經被高高懸起,堅決而清晰地表露出里爾的敵意。
里爾這座城市雖然不比布魯塞爾或是巴黎,但它也並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古舊,至少它的防衛體系,應該在十五或是十六做過一次大調整,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在十四世紀之前,火炮不夠普及,而且威力也不夠大,所以當時的城牆主要是爲了防禦敵人攻入城市,總是造得儘可能地高,當然,我們都知道,越高的城牆,就越難做得厚重,因爲它本身的重量就會讓地基塌陷,或是城牆傾倒,所以當時的城牆,一般都在三十尺到五十尺,厚度在十尺到十五尺左右,但等到火炮更多地得到應用,而威力也愈發強大,高聳的城牆總是會在火炮的轟隆聲與煙塵中無力地屈服,於是人們很快地做出了相對的反饋,那就是將城牆的高度降低,而後將城牆加厚,此時的城牆一般都是內裡用碎石和泥土,外面用磚頭或是石塊,厚度可以達到二十五尺或是更多,並且有着一個傾斜的角度,好讓炮彈的動能不至於全都作用在城牆上。
但這樣的厚度也造成了一個問題,就是士兵們在城牆上固守的時候,很難看到城牆下的敵人在做什麼,也無法防守那些動搖城牆基座的敵人——於是原先不是正方,就是圓形的城牆又發生了一些改變,那就是增加了半月堡、棱堡和凸角堡,顧名思義,半月堡就是城牆向外突出的一個半圓形堡壘,棱堡就是一個尖銳的三角形堡壘,凸角堡則像是從城牆上伸出的一根短手指,這樣的堡壘不止一座,與城牆等高,有時候會在堡壘中間加設小高臺,用來增強火力或是作爲瞭望臺。所以從若是能夠從天空往下看,往往可以看到這些城市就像是一朵朵上盛開的花兒,或是一個五角或是六角星。
里爾就是這樣的一顆星星,這些向着四面八方伸出去的棱角就像是這座城市的獠牙,若是有敵人前來攻打,那麼棱角的每一條線上都能夠有士兵予以全面的打擊——沃邦上尉舉起他的望遠鏡看了一會,就胸有成竹地放下了它,雖然還未開戰,但綜合之前得到的情報和他看到的,里爾的棱堡防線不夠完備,攻擊範圍是有死角的,雖然還有一些顯然是新造的凸角堡,但過於低矮,並不能造成很大的威脅。。
不過無論是他還是蒂雷納子爵,都不會愚蠢到徒然耗費士兵的性命,十七世紀的戰爭,無論是在開闊的戰場上,還是一場艱難的攻城戰,都是以火炮的訇然巨響爲開端的——那些曾經被國王摩挲過的金屬野獸被推了上來,火炮的基座早就被齊備,支架也被迅速地安裝了起來——這是指中型和大型火炮,小型火炮只要拆掉小車上的輪軸,就已然就緒——國王坐在他的寶座上,看着那三道壕溝裡的士兵就如同溝渠裡的流水一般動作起來。
沃邦可不是毫無理由地挖掘那三條壕溝的,第三條,也就是距離國王最近,距離敵人最遠的那條,放置着子彈,火槍和火炮的石彈和鐵彈,還有成箱的火藥,是作爲露天的軍備倉庫存在的,這個距離可以保證,敵人的火炮即便有着上帝的祝福,或是魔鬼的詛咒,也別想打到它,而在它與第二條壕溝,第一條壕溝之間,被Z字型的通道連接,第二條壕溝則被用來安置炮臺,這裡就要提到路易一直在堅持不懈地招攬學士,廣開言路,並且不吝獎賞,與那些國王火炮相稱的是它超乎尋常的射程與安全性——沃邦完全不必擔心那些圓滾滾的炮彈無法落在里爾的城牆上;第一條壕溝被用來安置即將被投入戰場的士兵們,他們大多是火槍手,在國王看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在檢查自己的槍支,這些擁有了膛線的槍支固然提高了子彈的速度和準確度,但在裝填火藥和子彈的時候,它又不如沒有膛線的槍支來的方便,所以路易也不得不做出退讓,每根槍管裡只有4根膛線,根本無法與後世的最多一百多根膛線的滑膛槍相比。
但對士兵們來說,這樣的改變恰到好處,另外孔代,蒂雷納子爵以及其他將領也在自己和士兵的試用反饋下改變了原先的戰術——這個還請稍待詳述,總之,改變最大的卻是火槍手們的短柄火槍,因爲短柄火槍的槍管足夠短,火藥和子彈都不會卡在半途,所以他們的膛線可以達到八根或是十根,這幾乎是極限,因爲此時的槍管膛線還只能用帶着鉤子的鐵條來製作,十分緩慢且沒有效率,報廢率也很高。
國王能夠配齊足夠這次戰役使用的滑膛槍,還有着加約拉島的巫師們的功勞呢,雖然他們能夠像是一具還魂屍那樣日以繼夜的勞作完全是因爲國王的金子。
沃邦只在第二條壕溝裡安置了十門火炮,它們發出如同巨龍般的吼叫時,就連國王腳下的地面也在震動,里爾城牆上的火炮也發出了轟鳴聲,但它們聽起來是那樣的疲弱無力,炮彈甚至還不到第一道壕溝就頹然墜落在地上,沒有對法國人的軍隊造成一點傷害,士兵們鬨笑起來,有勇敢的人跳出戰壕,跑出去撿起一枚鐵質的炮彈,而後回到自己的陣地,得到了一陣熱情的掌聲和歡呼聲。
這種行爲,在後世的軍隊是不可想象的,但在這個時代,無疑是勇氣的證明,至少看到這一幕的士兵們都得到了極大的鼓舞,那枚圓形的炮彈很快被送到國王手裡,路易接過它的時候它還是滾燙的,“這也許是最好的禮物了。”他想了想,將自己的帽子摘下來交給沃邦,“把這個交給那個士兵,”他說,:“作爲我的獎賞。”沃邦向他鞠了一躬,就飛快地跑了下去。
路易今天的帽子是鮮紅色的,即便有了巫師們製造的顏料,無需用到昂貴的胭脂蟲,但因爲國王一再重申,這些染料尚未公開大量地出現在市場上,所以依然保持着高昂的價格,另外,在國王的服飾上,總是少不了珠寶,像是這頂帽子,用來固定那枚雪白的鴕鳥羽毛的扣子,就是一枚銀座藍寶石的別針,不過那枚鴕鳥羽毛可能還要比別針更貴些。
這確是一份慷慨的賞賜,在路易十三時期,法國國王就頒佈過一系列禁奢令,簡而言之,既是爲了堵住羅馬教會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巴,也是爲了保證法蘭西的金銀不至於大量外流——畢竟在這個時候,法國尚未能夠成爲風尚之都,意大利的金銀飾品、英國的花邊,荷蘭的呢絨等等,纔是法國人趨之若鶩的對象——當然,貴族和國王總是例外的。
那個勇敢的士兵立刻摘下自己的帽子,戴上了國王的帽子,雖然看不見,但從那根不斷搖擺着的鴕鳥毛,國王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多麼的得意洋洋。
對於法國人來說,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有趣插曲,但對於里爾人來說,就可以說是羞辱了,又或者是——他們的火炮雖然沒有辦法打到法國人的陣地上,法國人的火炮卻能持續不停地動搖他們的城牆和信心,如果說那十門被安置在壕溝中的火炮還能讓他們懷抱僥倖,那麼十五門被沃邦推向更深處的小炮就另當別論了——只是這種小炮路易暫時還沒能做出什麼特殊的改進,除了增加膛線之外,就是爲炮手們準備了更爲精準的鐵準尺,也就是現在的測距儀,雖然現在的炮手看到這種測距儀一定會破口大罵——尤其是先前的那種……
那就是一根刻着橫條的木棍,炮手將木棍在火炮上豎起來,與火炮環(炮身上的圓形鐵條)垂直,而後將目標套入兩條虛擬線的交叉點——嗯,可以想象這種瞄準方式有多麼的粗劣,反正在三百尺內,這種小炮是無法輕易擊中目標的,就算有了膛線也是如此,但沃邦需要的也不是精準度,而是爲了清理那些外圍的凸角堡,也許是因爲時間緊迫的關係,這些凸角堡只有六尺左右高度的胸牆,小炮的炮彈能夠直接擊中裡面的士兵和火炮。
但同樣地,這些炮手也就必然會籠罩在敵人的炮火下,這時候新造的雲梯被推送了上來,擲彈手和他們的瓦罐,火藥都在上面,原先被用作攻城器械的雲梯在這裡發揮了新的作用,擲彈手不但居高臨下,還能將彈藥投擲的更遠,甚至威脅到了城牆上的士兵——但法國人不是沒有損失,一些小炮被掀翻,炮手倒下,木架燃燒,雲梯也有被擊中的,擲彈手從上面墜落,爆炸時產生的煙霧和塵土頓時將他整個人完全地淹沒了。
路易不禁握住了椅子的扶手,雖然看不到鮮血淋漓,聽不到哀嚎shenyin,但他很清楚,戰場上必然已經處處狼藉。
沒有親眼目睹死亡,沒有親身經歷過廝殺的人,就算能夠作出最激昂的樂曲,寫出最悲壯的詩歌,也永遠無法理解和領會到路易現在的情感,就算他曾經被狼人追逐,被巫師謀算,被自己的親叔叔詛咒,也經受過失去親人與自由的痛苦……但戰爭是不同,永遠無法相同,這是天主賜予人類的最大惡意,也是魔鬼在人世間舉行的一場歡宴,在戰場上,任何人都有可能倒下去,受傷和死去,無論他之前是個善良的人,又或是是個惡毒的人,是懦弱,還是勇敢,身上是否揹負的罪孽……一樣,沒有區別,在炮火下,倒下的士兵就和被颶風摧折的草木那樣,無聲無息,沒有一點預兆。
但這只是序曲,只是開幕,沃邦上尉已經在壕溝裡,而蒂雷納子爵也已經進入戰場——士兵們從第一道壕溝裡走出來,第二道壕溝裡的火炮正在向第一道壕溝移動,接下來這些威力最大的火炮會再齊射三次——三次之後,里爾的城牆也已經搖搖欲墜,而里爾的守軍也似乎已經意識到無法再依靠城牆的保護,城門後的土袋和石塊被搬開,西班牙人與里爾民兵魚貫而出,在城市前排列整齊。
這支軍隊同樣也有火槍手,但裡面還有傳統的長矛手和長戟手,他們排成熟悉的分隊行列,也就是荷蘭人常用的三十人隊列,三十人一個編隊,三個縱列,每列十個人,分隊與分隊之間有大約六尺的距離,人與人之間約八尺,呈現在法國人面前的是五個分隊,周圍還有一些遊離的火槍手,拉開了一條很長的戰線。
蒂雷納子爵採用的則是一種新隊列,兩個連隊,八十名火槍手,每列八名火槍手,之間的距離約在九尺,因爲他們正面作戰的時候採取的是行射擊法,也就是說,第一個人射擊完畢後,要立刻跑到最後一列去清理槍膛,裝填火藥和子彈,所以一定要留出足夠的空隙。因爲是第一次與敵人正面作戰,站在最前方的都是沉穩的老兵,他們射擊一次只需要十五到二十秒,後方的新人則需要二十五秒到三十秒,即便如此,法國軍隊依然可以保證每分鐘有四十顆子彈被髮射出去。
路易也曾經腹誹過這個時代的火槍戰術猶如排隊槍斃,但當他真正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也不由得感到一陣陣地刺痛,那些在煙霧瀰漫中,一個接着一個倒下去的,也許是個溫順的兒子,也許是個忠誠的丈夫,更有可能是個慈愛的父親,但他們的生命之線到此就被命運一刀剪斷,之後人世間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了,他身邊的教士與拉里維埃爾主教都在喃喃祈禱——路易也念起了經文,雖然他並不怎麼相信這樣就能讓死去的人升上天堂——但此時他確實理解到了那些將希望寄託在僧侶和聖物上的人。
兩隻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隊伍就這樣筆直地向着對方前進,前進,在距離彼此可能只有兩百尺的時候,倒下去的人更多了,沃邦看到對方的陣列中,長戟手和長矛手也有已經做好了準備——也在突然之間,伴隨着驟然響亮和急促起來的鼓聲,還有軍官的呼喊聲,第一列的法國火槍手突然矮了半截,他們半跪下來,用膝蓋抵住地面,長槍一端搭在肩膀上,而第二列的火槍手也立即向着右側跨出一大步,第三列的火槍手頓時直對了里爾的士兵——這三個人同時點燃了火繩,槍聲大作,三倍的子彈就如暴雨那樣沖刷着里爾的士兵,那些還沒來得及舉起火槍的槍手,那些正在預備衝向敵人的長戟手和長矛手,他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這樣近的距離,這樣密集的發射,前幾排隊列裡的人幾乎無一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