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良公爵菲利普,國王最信任和親愛的弟弟,站在城堡的窗前,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座等同於重新建造起來的福勒維爾城堡原本是爲了保證他和他的士兵們的安全,爲了抵禦叛賊與暴徒的明槍暗箭,誰知道,它最先抵擋的,竟然是瘟疫。
首先叫嚷起來的人們發現的並不是瘟疫,而是女巫,因爲一個孩子死了,而他悲痛欲絕的母親堅稱是一個老女巫殺了他,把他奉獻給了魔鬼,而這個所謂的女巫也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太婆,如後世的人們想象的不同,焚燒女巫這種事兒,鄉村之中的次數要勝過城市,也許是因爲農民和農奴都幾乎不會自我思考,在貧乏艱難的生活中,他們需要娛樂與遷怒,而爲了平息一個瘋狂暴躁的母親,一個甚至沒人會爲她說一句話的孤老婆子當然也就理所應當地成爲了罪魁禍首。
奧爾良公爵完全是一時生起了惻隱之心,此時的女巫審判大多事實上很多時候都是由世俗法庭審理的,只有那些真正的危險存在纔會引動裁判所,於是公爵就要求那些人將孩子的屍體擡到他的面前來,他的兄長曾經推薦給他一本書,一本所謂的禁書,作者是安德烈.維薩里,菲利普知道國王最初決定留下瓦羅.維薩里就是因爲他有這麼一個先祖,所以懷抱着好奇與驚駭的心態,他讀完了整本大作——看完後,奧爾良公爵必須說,這位維薩里先生,被教會判罰有罪倒也不是無中生有,事實上,若是他晚生五十年,菲利普一樣會建議國王絞死他。
不過這本書上能夠學習到的東西遠比教會或是王宮裡的書本里的多,奧爾良公爵覺得,如果能夠確認這個孩子是死於意外或是疾病,除了可以避免處死一個無辜者外,這裡的不安氣息也可以得到平靜。但他沒能想到的是,當那個小男孩被擡到衆人面前,被解開衣服尋找傷口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大大小小,鼓起來的腫包,一些還潰爛了,在腹股溝這裡格外多。
黑死病上一次爆發,洛林的死傷不算嚴重,也許是因爲多山地,人口稀少的關係,但只要讀過《七日談》的人,都知道黑死病是個什麼樣子,他們驚叫起來,瘋狂地後退,那個母親彷彿還要說些什麼,但她一站起來,就突然跌倒了,她匍匐在地上,開始嘔吐,人們的喧譁聲變得更大——奧爾良公爵當機立斷地拉出手絹,按在面孔上,“矇住口鼻,我們立刻走!”
幸而公爵的士兵與隨從不屑於去做那些低等的事情——無論是勒索還是毆打在場的下等人,更不會去碰觸屍體,所以沒人接近過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他們都是和奧爾良公爵在數次戰鬥中搏殺出來的人,對公爵的命令毫不猶豫,馬上就撕下了外套裡的絲綢襯衫蒙在臉上,翻身上馬,在人們還沒能反應過來之前就和自己的主人一起離開了那個危險的地方,在路口公爵勒馬下令封鎖這座村莊,如果有必要,可以燒盡這裡的一切。
但爲時已晚,甚至在公爵離開之前,疫情就先於公爵的命令封鎖了整個南錫——那個孩子只是被公爵發現了而已,真正的災禍源頭早就離開了村莊,走到別的地方去了。
在人們不知道的地方,躺着一個從英國來的商人,他最初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感染鼠疫,他在加來下了船,就開始有點頭痛發熱,但他可不是那種大商人,只因爲一點不舒服就能躺下來休息,他堅持走了兩三天,最終因爲無法抵禦高熱帶來的痛苦而死在了距離一個村莊不遠的地方,田野裡的老鼠分食了他的屍體,又一隻接着一隻地死去,但在死去之前,它們已經將瘟疫帶給了那個村莊裡的人,而很不幸,那個村莊裡的傳信人正準備前往洛林,他帶着信件,日夜兼程,在洛林的一個客棧裡突兀地死去,而那個客棧主人卻因爲擔心引來麻煩,只把這個他以爲只是受了寒氣而死掉的客人偷偷地埋掉了。
所以說,在那個孩子死去之前,瘟疫的觸手就已經從加來直接伸向法蘭西,當噩耗不斷地從阿圖瓦、凡爾登、圖爾等地傳來的時候,巴黎的民衆和大臣只慶幸時常會在加來與科隆納公爵見面的國王陛下這次沒有在加來,而是在巴黎——但從地圖上那道鮮明的痕跡來看,奧爾良公爵的去路已經被阻隔。
“殿下,”公爵的貼身侍從輕聲道:“皮埃爾先生回來了。”
皮埃爾,達達尼昂伯爵的表兄,他是一個誠實可靠的人所以國王在需要有人協助脆弱的瓦羅.維薩里先生勘探礦藏的時候,就派了他,他當然是很願意接過這個委任的,不管怎麼說,他雖然與達達尼昂的關係很好,但達達尼昂一路青雲直上,而他還只是一個火槍手的時候,皮埃爾先生也不免感到了一絲惆悵——等到洛林成爲了國王領地,奧爾良公爵被調派到這裡之後。他也和維薩里先生一起留了下來,菲利普對這位孟德斯鳩也是相當信任——他之前派了這位先生出去,就是爲了和神聖羅馬帝國的邊境領主交涉,看看能不能到他那裡暫避一時。
但一看到侍從的面孔,奧爾良公爵就知道不行,瘟疫的事兒已經傳開,就連他也不能責備那個拒絕了他們的諸侯——別說是法國和神聖羅馬帝國顯然隱約已是敵人,就算是朋友,如果立場調換,奧爾良公爵也會毫不猶豫地拒絕對方的——這是黑死病,不怪人人爲之色變。
據皮埃爾先生說,從他出發到回來的這段時間裡。南錫的瘟疫已經開始向東,向北擴散,而在西側和南側,他不敢說的是,他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升起的煙霧和火光,那也許是人們正在焚燒出現了疫病的村莊與城鎮,他不知道,也不敢往哪裡去,因爲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健康的。
路邊已經出現了倒下的人,一些死了,一些奄奄一息,皮埃爾回到城堡之前,還在護城河裡洗刷了一通,他和他的馬,身上的衣物被直接扔到火堆裡燒掉,他在城門外的小屋裡待了三天才被允許出現在公爵面前,公爵沒有責怪他,只是說了幾句話,就讓他離開了——城堡裡的草木依然鬱鬱蔥蔥,繁盛茂密,人們來來往往,雖然面帶憂色,但不曾出現混亂和吵鬧的情形。
這要歸功於這座城堡,因爲從小就和自己的王兄一同起居,王弟菲利普在王室最窘迫的時候也沒有受過罪,而他所享有的豐厚收入,保證了他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可以爲自己安下一個舒服的小窩,當然,福勒維爾是個大窩,因爲同時它也是一個軍事要塞,所以裡面的食物儲備足夠這裡的人飽足地享用上半年,布匹毛皮也應有盡有,尤其是供水,這座城堡原先就有一個地下井,就在主樓下方,是專門保證城堡用水的,而距離它不遠就是默爾特河,奧爾良公爵從河裡引水,保證城堡中的清潔與衛生。
現在公爵不再允許人們從水渠裡取水,地下水也要經過處理和煮沸,反正城堡裡爲了供應地熱,所以蓄積了許多煤炭——又因爲奧爾良公爵曾經爲國王清理過巴黎——現在還有人將浴室戲稱爲奧爾良房間呢,鑑於他也許會經過一些骯髒雜亂的地方,國王也提醒過自己的弟弟要注意遠離老鼠、野貓狗和平民……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兒,也正是因爲如此,在這座新建的城堡裡,不但幾乎沒有老鼠,就連人們司空見慣的臭蟲和跳蚤也很少——正所謂上從下效,國王和王弟喜好乾淨,他們的身邊就不會出現那種懶怠收拾自己的人。
這讓城堡裡沒有出現哪怕一個可能染上瘟疫的人,在周遭的人們發現這點之前,城堡的吊橋就拉了起來,衆門緊閉,但從幾天前開始,就不斷地有人越過護城河,想要攀上城牆,或是敲打城門祈求收容——但誰也不敢讓他們進來,哪怕這些人看上去都很健康,而且其中不乏貴人重臣,但誰知道他們之中有沒有一個攜帶着瘟疫種子的人呢,只要稍有疏忽,這座依然生機勃勃的城堡只要十來天就能變成一座死寂的陵墓。
“陛下……”公爵的侍從下意識地說,但之後就突然閉上了嘴,因爲他也意識到,國王是不會到這裡來的,他的軍隊和大臣也是如此,他們只能在這裡默默地等待,等到瘟疫帶走周邊所有人的性命,等到雨水和烈日讓瘟疫的種子枯萎,他們纔有可能從城堡裡出來,回到巴黎,在這之前,就算他們能,國王的軍隊也不會允許……所有通往巴黎的道路現在應該都已經封鎖了。
沒有什麼人能夠比國王更重要,這他們都清楚,只是他們不免還抱着一點希望……畢竟王弟還在這裡。
城堡中的人這麼想,城堡之外的人也這麼想,洛林和阿爾薩斯的人們原本就不那麼情願被法國人統治——洛林公爵的來位又有點不正,他的公爵之位是從兄長手中篡奪而來的,在洛林,他兄長的支持者依然不少,而現在,除了那些一直就在蠢蠢欲動的野心家之外,還有一些被瘟疫逼迫的無路可走的人們也爆發出了兇惡的天性,“王弟菲利普就在南錫!”他們這樣喊道,“到福勒維爾去!”
他們這樣說,也這樣做了,他們知道,奧爾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對法國國王來說,不但是他最親愛的弟弟,也是最可信的臣子,更是法蘭西王室的嫡系,距離王位不過間隔着兩個人,像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們若是把他抓起來,吊在隊伍前面,不怕國王的軍隊不讓開道路——他們要離開洛林,逃開瘟疫的追殺!即便最終還是無法擺脫死神的鐮刀,那麼至少有一個尊貴的人和他們一樣陷入死亡的深淵!
可笑的是,奧爾良公爵派出去的士兵發佈的命令——有關於如何抵禦這場瘟疫的文書根本沒人要看,沒人要聽,有心人的攛掇這些愚昧的人倒是心服口服,一開始只是領主的軍隊,商人的護衛,僱傭兵,後來就有無數揮舞着連枷(真正用來打麥子的)和乾草叉,或是木棍的農民和奴隸跟在他們後面,形成了一行浩浩蕩蕩的大軍,雖然這支軍隊良莠不齊,混亂無序,但主導者本來也沒指望他們能做些什麼——他們到了城堡前,就有已經開始發熱的人衝向護城河,士兵們放箭,或是投擲石頭,他們的屍體就落入了護城河——這時候正是洛林逐漸變得又潮溼又悶熱的時候,屍體很快就開始腐爛了,雖然城堡裡的人都不必靠着護城河用水,但濃烈的臭味從城牆外蔓延進來的時候,還是不由得讓人感覺到死亡正在迫近。
城堡外的人確實十分惡毒,他們一邊煽動着平民們攻擊城堡,一邊還在不斷地散發南錫還有一片淨地的消息,無法走到神聖羅馬帝國,也無法進入法國腹地的人們當然只會逃向這裡,城堡的箭矢很快就消耗一空,能夠拆掉的房屋也都拆掉了,就連奧爾良公爵喜歡的雕塑也都搬上了城牆敲碎,被作爲石塊投向外面的敵人——這些完全稱不上是士兵的傢伙們,他們彷彿喪失了理智一般,拼命地想要進入這座城堡——他們都看到了!城堡裡的人確實都還健健康康地活着!還有力氣搬運石頭揮動武器!裡面沒有黑死病!
他們根本不去思考,已經發熱、肌肉疼痛,無力和生出黑色斑點與膿包的他們,一旦進入城堡,可不會就此不醫而愈,只會感染更多的人,然後一起痛苦的走向死亡,或者他們想到了,但有神父和主教說,在這座城堡裡,在奧爾良公爵手裡,有着一樣來自聖母瑪利亞的聖物,是它保佑了城堡裡的人,保佑他們免於瘟疫的侵害,只要他們進到城堡裡,他們也能享有這份巨大的賜福。
想想看吧,每天,不,每一刻,你身邊都有人倒下,然後死去,而你也已經聽到了喪鐘在敲響——你難道還會畏懼痛苦,畏懼死亡嗎?或者說,若是留在這裡,必然一死,但若是能夠進入城堡,也許就能得活呢?
這樣的想法讓人們如同浪潮一般地衝向城門,他們赤手空拳,他們沒有經過任何訓練,他們死傷無數,但這些都無法抵消他們對於生的渴望,城牆上的士兵若不是已經經過了數次戰鬥,準會嚇得肝膽破裂,即便如此,他們仍然難以繼續堅定自己的意志——人們不斷地涌入這裡,而他們只有他們自己,沒有援軍,也沒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