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說現在的平民們都是一些不識好歹的東西,只是比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國王,他們肯定更願意相信他們的領主、神父或是任何一個有爵位的人,此時的消息至多隻能通過信鴿快馬傳遞,以及大部分人都不認字,當地的統治者要扭曲或是篡改國王的旨意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看來通訊與教育還是要提上議案,於是問題又出現了——國王缺錢。
在不能說出“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的君王眼中,國庫大概從來就不會有充盈的時候,路易放下手中的羽毛筆,比起之前的法國國王,他還多了一筆支出,也就是裡世界,裡世界的人們需要糧食與布匹勝過金銀,但該死的表世界的民衆同樣需要,國王有心從希臘或是意大利購買小麥,但數量一再提升的結果是,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也給他來了信,提醒這位異教的兄弟別太過分了。
哦。路易面無表情地想,別說小麥了,他還有更過分的事情要做了,之前爲了保證不讓神聖羅馬帝國有機會去支援梵蒂岡,在他派去的使臣的勸說下,奧斯曼土耳其去攻打了匈牙利,而神聖羅馬帝國在蘇丹大軍的鐵蹄上叫苦不迭,在堅持了一段時間後,就向所有的天主教國家求援——作爲名義上的聖路易之子孫,路易當然不能坐視不理,雖然這件事情他就是那個該被詛咒的始作俑者……他計劃派去五千人的新軍,與異教徒戰鬥是每個天主教徒夢寐以求的事情,在信仰的鞏固下,士兵們的畏懼心與同理心會最大程度地被削弱,這可比在內戰中或是與英國,西班牙人打仗更容易磨練出可靠的軍隊。
只是,士兵的裝備與服裝……又是一筆支出……路易當然可以如以往那樣,讓士兵們自己準備武器、馬匹和衣服,但自從看到了克倫威爾的新模範軍,年輕國王就沒有再改變過自己之前的想法,一個混雜的,懵懂的,不知道自己爲何而戰,爲誰而戰的軍隊是永遠無法與一支思想統一,意志堅定的軍隊相對抗的——他撥款爲這支新軍預備了服裝、武器飢和馬匹(雖然只是最一般的駑馬),並且允許這些士兵們稱呼自己爲國王的士兵,在袖口上點綴紅色的絲帶。
他希望這些士兵們在爲天主作戰的時候,也能記得他們的國王。
這些支出,萬幸的,都可以從敦刻爾克船塢建造工程儉省下來的錢款彌補。但很快地,新的問題又來了,不是戰爭,不過如果處理不好,那也許會是一場新的戰爭的開端也說不定。
這裡我們要提起一個人,那就是在之前的暴動與叛亂中,偶爾一掠而過的某位大人,也就是洛林公爵。
這位洛林公爵是個有趣的人,雖然人們對他更多的還是指責,譬如說,軟弱,無能,反覆無常,輕率冒失等等,但其中有多少是來自於他的敵人或是被他出賣了的那些人,譬如死不瞑目的加斯東公爵,加斯東公爵爲了獲得他的支持不顧國王的憤怒,堅持娶了他的妹妹爲妻,結果在最爲重要的巴黎之戰中,他明明已經拿了孔代親王與加斯東公爵的錢,卻率領着自己的軍隊圍繞着巴黎走了一大圈後就回了洛林,置他的盟友于不顧,可以說,當時的局勢,如果他的軍隊插入其中,路易和馬紮然主教可能不會贏得那樣輕鬆。
現在孔代親王已經獲得國王的寬恕,而加斯東公爵獲得了上帝的寬恕,後者無能爲力,前者可沒忘了這個反覆多變的小人,而且這位洛林公爵也確實遇到了難題,那就是他可能命不久矣,卻還沒有繼承人,另外國王問責的使者也已經抵達了他的城堡。
這裡又要說說洛林的情況了,當初中法蘭克王國的國土在查理曼長子洛泰爾死去的時候就三分,分做了洛泰爾尼亞——洛林,勃艮第-普羅旺斯,意大利。洛林在953年的時候分裂成了上下洛林,下洛林在1406年的時候被勃艮第合併,而上洛林現在的主人就是我們認識的洛林公爵了,他並不是上一個洛林公爵的長子,而是次子,與他的兄長一樣,娶了伯父的女兒,也許正是因爲這個緣故,他在妻子的慫恿下,篡奪了他兄長的繼承人的位置,成爲了洛林公爵,但他並未能夠斬草除根,他的兄長還活着,事實流亡在外,而他也許是造了詛咒,竟然沒有繼承人,現在醫生對他的……無法公之於衆的可怕疾病束手無策,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所以他在面對國王使者的質問時,並不畏懼,相反的,他提出了一個交易。
雖然路易知道他未必安了什麼好心,但還是不能輕易放棄——因爲洛林公爵所給出的條件,就是決定交還洛林。
任何一個國王都會爲了這樣的回報而心動,要收回一個貴族的領地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除了公開叛亂之外,統治者們幾乎沒有理由收回賜予臣子的封地,這些封地留在那些心懷叵測的傢伙手中,就是野心的源頭與陰謀的沃土,就算他們不想叛亂,那麼,他們的利益與思想也會讓國王的主張和法律在巴黎之外寸步難行,能夠收回如洛林這樣一塊巨大的領地,簡直是路易夢寐以求的事情,甚至洛林公爵提出的交換條件,對於別處的君王來說,也不是一件難事。
不,應該說,對路易來說,只要他願意放下良心,那麼洛林公爵的條件也不是這麼苛刻——他只是要求,在他死去之前,依然保有洛林的所有權並且有權在領地中徵收一百萬裡弗爾的稅金。這個要求是針對洛林領地中的商人與平民們,痛苦的也是他們,絕望的也是他們,洛林公爵可以盡情享樂揮霍後去見上帝,而國王可以以一個聖人的姿態降臨洛林——只要他宣佈洛林免稅一年或是兩年,那麼洛林的人們就會把他視作一個活着的救世主。
而現實也是如此,不管是大臣,還是王太后,又或是高等法院的法官們,他們爭論的只有洛林公爵的第二個條件,也就是說,他要求成爲血親親王,這裡又要涉及到法國王室的階層部分,簡單點來說吧,洛林公爵所要求的血親親王的稱謂一共分做三種,最後一種是針對女性的,暫且不論,針對男性的有兩種,第一種,也是最爲尊貴的乃是身份合法的宗室成員,也就是血緣與王室最親的宗室,當王室絕嗣的時候,第一血親親王就會成爲王位繼承人,亨利四世之前就是瓦盧瓦王室的第一血親親王。
洛林公爵當然不會期望得到這種待遇,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祈求的是第二種頭銜,他們被人稱之爲公爵殿下,但這個要求遭到了孔代親王與孔蒂親王的激烈反對,路易一點也不懷疑,若是他同意,也許孔代親王會掀起第二次叛亂也說不定。
這種對路易來說簡直是輕重顛倒的折磨持續了好幾周,國王在思考了一段時間後,召喚了蒂雷納子爵,孔代親王的好友與國王忠誠的臣子,國王一見到他,就差點被他臉上的警惕神色逗笑了,想必這位先生也在國王和朋友間徘徊了很久,“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國王不忍心折磨這位年長的將軍,就直接說:“我聽說前洛林公爵還在荷蘭。”
“在流亡,陛下。”蒂雷納子爵說。
“那麼你能不能讓他回到法國來呢?”國王問,“或許你可以設法讓他招募到一支軍隊。”他看着對方閃爍不定的眼睛:“讓他去代我們催促一下那位洛林公爵吧。”
“您想讓洛林公爵到巴黎來?”蒂雷納子爵也在思索着,他大概猜出了國王的意思。
“嗯,”國王說,“但你要注意,別真的讓他復位成功了。”
“怎麼可能,”不需要夾在朋友和國王中間,蒂雷納子爵就夠滿意的了,“我會爲您辦好這件事情的,我要他在香肉面前徘徊,卻永遠無法咬上一口。”
這句話讓國王再次莞爾,當然,這位洛林公爵即便不是一塊香肉,也是一隻可憐的兔子,他的軍隊在暴亂結束後就被遣散了,現有的兵力完全無法對付率領着數千士兵的兄長,在衡量了一番後,他乘上馬車,奔向巴黎,投往國王膝下祈求庇護,之前的條件他不敢再提,但也絕不鬆口,反正國王想要白白地拿走洛林絕不可能,國王一邊立即收理了他的訴狀,一邊將他安置到了原先的黎塞留宅。
這讓洛林公爵深感不滿,誰都知道盧浮宮纔是法國的中心,所有的榮耀與光輝都只在盧浮宮,他懷疑國王此舉只是爲了軟禁他,但國王的使者,也就是正從敦刻爾克返回的達達尼昂伯爵對此表現出了莫大的豔羨,洛林公爵不禁深感好奇,他知道達達尼昂伯爵乃是國王的寵臣,這位寵臣對他的羨慕從何而來呢?他甚至無法居住在盧浮宮。
但這樣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他踏入門廳的時候,就覺得與外面不同,這裡的空氣帶着馥郁的香氣,暖意融融,但又不是木炭帶來的那種,那種暖意總是帶着一股子煙塵味兒,他嗅到的氣味卻帶着一點潮溼,那種令人舒適的潮溼——他四下打量,在輝煌的燈火下,沒有壁爐,只有一座放置在壁龕中的流水雕像——乾淨的水從雪白的大理石女性雕像手中擎着的水瓶裡傾瀉到荷葉狀的托盤裡,翻起晶亮的泡沫。
這時候洛林公爵才察覺到他換成了軟底鞋後所接觸到的地面是熱的,他忍不住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俯身觸摸,之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忍不住紅了臉,幸好他的隨從和達達尼昂伯爵似乎也被巧奪天工的鏡面牆壁與金箔天頂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他們甚至要公爵提醒,才能收回視線——之後公爵在僕人們的服侍下,先去寢室旁的浴室洗漱,經過了改造的黎塞留宅,浴室幾乎與寢室面積相等,或者說,它原先就是一間相鄰的寢室,洛林公爵只覺得這裡的光線格外充足,一擡頭才發覺固定的浴缸上方是玻璃天頂,是可以直接看到雲層的。
“這可是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纔能有的享受哪。”洛林公爵情不自禁地喊道,他雖然也和許多達官顯貴那樣對書本充滿厭惡,但蘇丹的奢靡他卻是很有興趣聽聽的,聽說蘇丹就曾經在他的後宮裡建造了一座在洗浴的時候能夠看到天空的浴室。
而這裡的人們願意學習蘇丹的可不止是一座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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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他還覺得滿意嗎?”國王頭也不擡地問道。
“就算是一個魔鬼,”達達尼昂伯爵說:“也不可能再有什麼不滿的了,就算是國王,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享受,陛下,您對他可真是太好了。”
“我只是將我聽說的一些事情搬到這裡來罷了。”路易答道,在這個時代,要說會享受還是要數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他只是採用了一些他能夠做到的手段,雖然他不可能爲洛林公爵預備一座後宮,但一個浴室和幾位名姝他還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