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富凱先生現在可以說是春風得意,馬紮然主教固然是他的恩主,但也是壓在他頭頂的一塊巨石,他慶幸自己在國王罹患重病的時候,出於對馬紮然主教的畏懼,沒有選擇明明白白地站在王弟菲利普這邊,當國王回到巴黎的時候,這位事實上異常好見風轉舵的小人將這份謹慎視作了自己的功勞,主教先生奄奄一息的時候,他卻滿心歡喜,因爲他不覺得還有什麼人能夠勝過他,更有資格成爲主教先生的繼承人的,哪怕是那個柯爾貝爾,雖然他深受國王重用,但他的出身就是最大的弱點,那些倨傲的貴族絕對不會允許一個隨駕商人的兒子成爲他們之中的一員。
他也察覺到了國王近來並不怎麼歡喜,但難得粗疏的他甚至沒去思索其中的緣由,而是想要向年輕的國王獻殷勤,讓他高興起來,也許國王一高興,就會把他委任爲新的首相呢。
富凱有着這樣的想法,就在一次御前會議後毫不猶豫地向國王發出了邀請,他沒看到的是王弟菲利普難以想象的眼神,“只是被私慾衝昏了頭腦罷了。”路易說。
“那麼您要去嗎?”
“爲什麼不?”路易說,“我也很好奇那座被人們盛讚的沃勒維孔特城堡是什麼樣子。”
他們在黃昏時分動身,在天色暗沉之時抵達了沃勒維孔特城堡,在從大路轉向通往城堡的道路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僕人手持着銀光閃閃的蠟燭架,雪白的蠟燭端頭搖晃着金色的火焰,照亮了道路與王弟不愉快的臉,倒是路易一直保持着平靜,城堡前更是燈火通明,數之不盡的火把將幾何形對稱的庭院變作了白晝,國王的馬車長驅直入,而富凱先生驕傲地在門前迎候,比起國王黯淡的深色外衣,他穿着那件交織着金絲,綴着鑽石的赤色外套在火光下簡直就如同一隻豔麗的鳥兒,王弟菲利普幾乎都要噘嘴,因爲路易的關係,他今天穿着一件銀灰色的外套,雖然這件衣服的價值或許不遜色於富凱,但在顏色上顯然落了下風。
看到國王身上的黑色外衣,富凱微微一怔,一種隱約的感覺從他心中升起,也許他做錯了什麼,但很快,簇擁上來的貴人們讓他不得不將這種疑惑拋在腦後。
沃勒維孔特城堡一共有三個設計師,一個負責建築,一個負責裝飾,一個負責庭院,可以說,他們都是才華橫溢之人,也不怪人們都對尼古拉斯.富凱的新居表示豔羨,即便在黑夜裡,這座建築所用的金黃花大理石中夾雜的石英也依然在熠熠生輝,精美的大理石雕像、人首與花環隨處可見,進到宅邸內,天頂上滿是色彩絢麗的壁畫,絲絨帷幔垂着金銀絲的穗子,胡桃木或是橡木的牆板與絲綢的壁布上按照此時人們的喜好,採用華麗的莨葉飾、漩渦紋、花飾、以及神秘的生物圖案。
等到了寬敞的餐廳裡,長桌上覆蓋着白色的亞麻布,金盤銀碟,玻璃杯或是器皿猶如士兵那樣整齊地排列在一起,每樣都被擦拭的光可鑑人,隨手拿起一件,就可以看到上面銘刻有富凱家族的徽記,也就是一隻松鼠(松鼠在安茹方言中發音是富凱),松鼠下方還有着一句拉丁文:“何處高枝我不攀。”
國王當然是能夠看懂的,但他只是一瞥就放下了盤子,除了王弟沒人注意到,富凱指揮着僕人拉開了餐廳通往後方庭院的帷幔,這樣他們就能透過巨大的落地門窗直接看到花園,但今天這裡不止有花卉與林木,還有莫里哀先生的光耀劇團,他原本想通過蒙龐西埃女公爵或是達達尼昂伯爵的引薦獲得國王的青睞,誰知道自從他來到巴黎,巴黎就沒平靜過,然後國王又去了敦刻爾克,他更是沒了用武之地,幸而他的一些諷刺小戲劇合了巴黎人的胃口,他這才獲得了尼古拉斯.富凱先生的注意,並且得以受僱傭爲國王表演。
能夠一邊享用豐盛的美食,一邊觀賞有趣的戲劇當然會令人愉快,不但是國王,就連今天被富凱先生邀請的人,無論是他的敵人,還是他的朋友,都不由得喜笑顏開,只有幾個本性嚴謹的人面露不悅之色——其中就有孔代親王和他的朋友蒂雷納子爵。
國王沒去注意莫里哀的戲劇,他的眼神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一直在估測,他穩穩當當地從第一道菜吃到了第十三道菜,此時已經是凌晨,就算是坐着用餐,人們也不禁感到疲倦不堪,此時天穹黑如墨水,富凱見狀就給了僕從一個信號,僕從飛快地跑去通知莫里哀,於是他們就激烈地敲打皮鼓,吹響喇叭,驚醒了昏昏欲睡的客人們,而後他們被富凱邀請到城堡的高處,欣賞了一場猶如飛花流星般的煙花表演。
富凱爲了今晚的宴會可謂盡心竭力,誰都能看出他是爲了討好國王,可惜的是國王就算在離別之際也沒做出任何暗示,一些人不禁在暗中竊笑。
路易一回到馬車上,就立即靠在了軟墊上,他之前身受詛咒與劇毒,現在雖然痊癒了,但他的身體還要虛弱一陣子,反正馬車上只有王弟菲利普,他在弟弟面前沒什麼可遮掩的,菲利普立刻解下身上的斗篷蓋在兄長身上,斗篷還帶着他的體溫,路易長長地嘆了口氣,感到舒服多了——馬車有規律地搖晃着,國王在車窗玻璃上倒映着的火光終於消失之後,睜開了眼睛:“菲利普,你還記得在我們爲了迎接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我讓富凱去做的事情,以及他又是如何辜負了我的信任嗎?”
“當然記得,陛下,”菲利普說:“他是一個膽大妄爲的人,”想起他們幾分鐘前看到的景象,奧爾良公爵厭惡地噓了一聲:“看來他做的手腳還不只有那些。”
“那麼你現在應該更高興一些,”路易說:“因爲他很快就要遭報應了。”
王弟菲利普只是一頓,就立刻明白的國王的意思,在他露出笑容的時候,路易曲起手指,在車廂上敲了敲,一個火槍手立刻策馬靠近國王:“陛下……”
“回到巴黎後,叫達達尼昂伯爵到我的房間裡來。”
那個火槍手立即策馬飛奔而去,達達尼昂伯爵在聽到了傳令後馬上起身整裝出發,他抵達盧浮宮的時候,國王的馬車才駛入前方的街道。
國王在寢室外的小會客廳裡見了達達尼昂伯爵,“我要你去拘捕一個人。”
“請說,陛下。”
“尼古拉斯.富凱。我的財政總監。”
“請給我三個小時,陛下,”達達尼昂說:“明早您就能看到他在您的監牢裡。”
“我相信。”路易說,在達達尼昂後退着離開的時候,他聽到國王還在吩咐邦唐說,準備一份可信的法官名單——想來尼古拉斯.富凱先生一到巴黎,他的審判團也已經準備妥當了。
尼古拉斯.富凱先生如何驚駭莫名路易和我們都不會去關心,路易在裡世界滯留了一個季度還要多,雖然有馬紮然主教先生,但他遺留下來的事務還是堆積如山,而且自從主教先生回到上帝的懷抱之後,決定不再設置首相職位的國王在大權獨攬的同時也必然要面對無數繁雜的工作,他每日都幾乎要忙碌到晚上十點才能入睡,早上五點就要起身——他幾乎想要取消每天的早禱,但想到羅馬的教會與他身邊的修士們,國王就只能把它當做一份重要的工作來做。
對此王太后當然一清二楚,但有些事情刻不容緩,在路易看到一份文件——幾個月前主教先生擱置了一份堪稱匪夷所思的提議,那是在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費迪南三世離世之後,有人有意攛掇法國國王去競爭這個輝煌的寶座,但就算是對路易抱有無限期待的主教先生也絲毫不曾被打動——如果是在美男子腓力四世時期,也就是羅馬教會哀嘆到今日的阿維農之恥,或許還有可能,但如今,要麼法國的財富能夠多到打動那些貪婪的選帝侯,要麼法國的軍隊能夠直入羅馬,不然就別指望神聖羅馬帝國的選帝侯們會允許半島之外的人染指帝位,不過今天它又被人提起,是因爲新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也就是費迪南三世的長子利奧波德,現在是利奧波德一世,正在與路易爭奪同一個新娘。
對於國王與皇帝們來說,他們的婚姻註定了要爲國家犧牲,在路易尚未遭到刺殺的時候,主教先生就在爲他籌備婚事,這也許也是當變故發生時,瑪利不假思索地就想要以血誓婚約限制路易的緣故,作爲馬紮然主教的外甥女,她知道的東西肯定不少,但只要路易還是國王,她的臆想就不會成爲現實——與曼奇尼家族的交易讓路易得以避開了一場大危機,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就願意寬恕曼奇尼,無論是這個家族,還是瑪利——既然瑪利想要的是婚姻和孩子,那麼路易就給她,只希望她在夙願達成的時候,也能安然接受之後的反噬。
輕輕搖頭,路易將曼奇尼和裡世界拋在身後,馬紮然主教在離世之間爲他爭取了兩份可能的婚約,一份來自於薩伏伊公國,一份來自於西班牙。
薩伏伊公國是個彈丸小國,位於法蘭西的南側,但可以說是巴黎盆地的門戶,所以它的公主當然也能夠被選中做路易的妻子,至於西班牙,路易的母親就出身於西班牙,西班牙公主瑪麗.特蕾莎與路易是雙重表親,路易的父親路易十三是特蕾莎母親伊麗莎白的兄長,特蕾莎的父親是王太后安妮的弟弟,這樣的親緣關係讓路易頭痛,如果可能,他不會將特蕾莎放在自己的妻子候選名單裡,但王太后與重臣們的意思,都無限地傾向於西班牙而不是薩伏伊,畢竟薩伏伊可以說是法蘭西的附庸,而西班牙雖然是法國的敵人,但這個身份已經表明了他們勢均力敵。
在三十年戰爭,以及法國與西班牙彼此爲敵人挑起的內戰之後,兩者都不免感到疲憊,這時候就應該伸出婚姻的橄欖枝了,但神聖羅馬帝國的利奧波德一世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比路易還要小兩歲,更好控制,但據說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不過能夠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都不會是善與之輩,路易一邊考慮着如何扭轉西班牙的腓力的想法,一邊在尼古拉斯.富凱的宣判書上籤了字。
尼古拉斯.富凱或許確實從國家與國王的囊中偷出了不少錢,但這些錢現在都屬於國王了,雖然無法與馬紮然主教相比,但也足夠讓國王武裝一支他想要的軍隊,爲此國王願意賜予他一線生機,他會被永遠地囚禁起來,但不會被處死。
既然做出了決定,那麼富凱先生也就成爲了國王心中一個變得灰暗了的名字,現在這樣的名字還不多,但之後想必會愈來愈多——國王將他的婚事提在了最前面,然後去見了王太后,沒想到王太后卻笑意盈盈地告訴國王說,關於此事,她有一個妙法。
王太后不像是馬紮然主教,是天生的政治動物,但她無論如何也是現在的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的姐姐,對他的瞭解或許要比任何人都深,而且她的辦法即便失敗對法國也沒什麼傷害,於是第二天,路易的畫像就被送去了薩伏伊公國,在這個時候,這樣的行爲無異是在說,一樁婚約即將達成。
對此腓力四世當然焦急萬分,他一再催促利奧波德一世給出明確的答覆,但此時的利奧波德一世正被來自於瑞典的攻擊與匈牙利的反叛弄得焦頭爛額,一時間甚至抽不出時間去考慮婚事,這讓腓力四世失望透頂。
於是,腓力四世的女兒,瑪麗.特蕾莎終究還是成爲了路易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