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茹公爵也已經是個強壯的青年人,雖然看上去體型纖細,溫文爾雅,但每日都有武技課程與騎馬的他手上的力量並不弱,錐型的劍尖擦着一顆寶石鈕釦刺入了交雜着金線的羊毛裡,鈕釦的純銀底座一下子就變了形,裡面的紅寶石飛了出來,彈射在門框上,然後在一片驚叫聲中打在王太后的髮髻上。
王太后安妮煩惱地從髮髻上摘下那顆裂開的寶石看了看,隨手丟在地上,“你們都出去,”她說:“讓我和公爵單獨待一會兒。”
裁縫與僕從魚貫而出,王太后的侍女們也退了下去,王太后提着裙襬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安茹公爵還待在量體用的木臺上,在兄長的照顧下,他的身高超過了當時的法國男性的標準,再加上足有一法尺的高臺,他完全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王太后的,但這只是說在生理上的,而不是在心理上的——長達十八年的有意縱容、溺愛與制約,王太后在菲利普面前可沒有如在路易面前的緘默順從,她伸出一隻腳踢了踢地上的衣服:“你在對什麼不滿?菲利普?對衣服,還是我們的安排?”
菲利普盯着王太后:“王兄很快就會痊癒的。”
“現在沒有。”王太后安妮冷酷無情地說:“來自於護國公理查德.克倫威爾的使者已經在巴黎等了三天,你還要他等到什麼時候?英國人在等着我們的回覆……”
“我們對這種叛逆沒什麼可說的,”菲利普說:“王兄對敦刻爾克早有安排,他們只需要按照他的話去做。”
“他們?”王太后說:“您呢?殿下?您就這麼看着?”
“我很願意幫助王兄,爲王兄效力,”菲利普面色蒼白地說:“但主教和您是想讓我……”
“殿下!”
“讓我取代王兄!”菲利普憤怒地說:“路易還活着,他只是生了病,需要治療,他很快就要回來!但您和主教先生卻要讓我成爲攝政國王!”
“如果你是在擔憂……”
“若是王兄確實需要我,我願意給他我的命!”年輕的公爵喊到,“但您們是想奪走他對我的信任和愛!”
“路易會明白的……”
“這不是路易的問題,母親,是我的問題,我無法相信您們竟然會這樣做,在王兄身處危難,生死未卜的時候,您們就在爲新的國王歡呼了!”說到這裡,菲利普想起那些突然涌到他面前阿諛奉承的達官貴胄,他們覺得國王路易十四難逃一死,在加斯東公爵已經奄奄一息,而孔代親王也已經屈服於王室的時候,安茹公爵就是唯一的法國王位繼承人——對於這種卑劣無恥的行爲菲利普嗤之以鼻,但他沒想到他的母親和馬紮然主教也會這樣做,他們將路易放在了什麼位置?又把他放在了什麼位置?
或者說,對於這些人來說,所謂的國王也不過是擺在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可以丟棄,也可以替換。
“菲利普!”菲利普的話深深地刺痛了王太后安妮的心,難道她不愛自己的兒子嗎,當然不,她甚至願意用她代替路易來受這些苦,但裡世界傳來的消息總是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即便有血族的聖物僞裝成國王,它卻沒法代替國王行使權利,英國、西班牙、荷蘭……這些國家依然環繞在法國身側虎視眈眈,法蘭西必須有個國王。
王太后安妮知道自己在這件事情上就如同馬紮然主教那樣過於優柔寡斷了,如果是她的婆母,美第奇家族的瑪麗,也許會直接宣佈先王已死,直接讓菲利普繼位,反正他們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依然是王太后,黎塞留紅衣主教也會如此行事,但……她頹然垂下直起的身軀,擡起一隻手按住自己的額頭:“我以爲,菲利普,”王太后低聲說:“你會樂於接受這樣的安排。”
這句話讓菲利普難堪了起來,他站在高臺上,覺得自己就如同一個被公開示衆的罪犯,他也是路易十三的兒子,嫡系,擁有與生俱來,不容剝奪的權力,但很不幸,他比路易晚出生了兩年——要說他在懂事後沒有怨恨過,沒有嫉妒過純粹是在騙人,他也知道加斯東公爵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將來——爲此王太后安妮與馬紮然主教纔有意放縱甚至將他往罪惡的道路上引誘,只爲了法蘭西王室不再有兄弟鬩牆之事。
至於路易,他的國王與兄長,也一直在猶疑不定,菲利普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有時候也會生氣,惱怒於他的不信任,可自從國王在他面前刺死了費利佩.曼奇尼,他就不再爲了這些小事彷徨不安了——哪怕偶爾他還是會生出妄念,但想想吧,若是他與路易的身份相互調換,他能做到兄長爲他做的事情嗎?路易甚至無需落阱下石,只需要袖手旁觀就行了。
“我不能,”菲利普說:“母親,求求你,我不能,別逼迫我去傷害路易,我不想看到他恨我。”
難道我們就願意嗎?王太后安妮幾乎忍不住想要咆哮,但一股強烈的疲憊感涌上心頭,“好吧,”她妥協道:“我去和主教先生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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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輕輕地握住了手裡的羊皮紙,它被削薄到幾乎透明,上面的字是用針寫出來的,小的就和妖精的腳那樣,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
她將羊皮紙卷放在蠟燭上燒掉,腳步輕盈地走向用於授課的庭院——幾乎所有的巫師孩子都會在室外上課,或是在足夠大的地方,因爲他們對於法術還不夠熟練,引發的火或是雷電也許會傷害到自己,科隆納宮的巴西利卡式樣的中庭就是一個很好的場所,那尊雕像正默默地注視着路易和他的導師,瑪利走進去的時候,他正捧着一蓬火焰,火焰在他的手上燃燒,照亮了他的眼睛,瑪利一看到這個景象,心就如同融化了一般,但那顆鋼鐵般的核心還是讓她說出了那個會讓路易感到悲傷的消息。
“安茹公爵菲利普以攝政國王的名義允許了護國公理查德.克倫威爾的謁見請求。”
路易聽了,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熄滅了手上的火焰。
“好吧,“墨爾法理解地說:“看來我們今天的課程到此爲止了,瑪利,和我來,”他故意裝作沒看見小女巫抗拒的眼神:“這時候最好還是讓他一個人靜靜,”他伸出手臂,瑪利只得伸手挽住,“讓我們來看看你的功課溫習到什麼地方了……”
兩人的對話聲逐漸遠去,路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他的心中充滿了悲哀,還有一些隱約的憤怒,但不是落在菲利普身上,而是落在瑪利身上。
瑪利以爲他被半囚禁在科隆納宮,在這個陌生的裡世界只能依靠她和她身後的曼奇尼家族,這可就大錯特錯了,在任何地方,權勢與財富都是相伴相隨的,馬紮然主教可以說是將他在裡世界的力量傾囊而出,只爲了保障路易在裡世界的安全與自由——科隆納宮可不是一蹴而就的,盧卡甚至圖諾等人,雖然名義上是被招募來的,但他們對路易的忠誠與順服也非空穴來風,墨爾法的手裡也同樣有着來自於主教先生的饋贈——比起他的學生,這位年長的巫師顯然要敏銳和圓滑得多。
只是從一些細枝末節也能看出,馬紮然主教也是做了兩手準備的,一就是路易痊癒後安然返回表世界,二就是路易或有可能真正地成爲一個巫師,留在裡世界,這同樣也是瑪利.曼奇尼的心願。
只是瑪利.曼奇尼在國王身邊待了那麼久,就不應該沒想到路易會如同一個茫然無知的孩子那樣甘願受人擺佈。
“那麼說,菲利普是以安茹公爵的身份接見了理查德.克倫威爾的使者。”路易說。
“是的,她騙了你咪。”藍灰色的小貓說,它在瑪利面前從未說過話,或是表現出有類人的智慧,所以小女巫沒把它放在心上,路易進入裡世界的時候,它鑽到了路易的口袋裡,魔法生物在裡世界很常見,它跟着路易,或是行走在其他地方都未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作爲梵卓親王的一部分,它能夠輕而易舉地從提奧德里克這裡獲知正確無誤的訊息,就是在說話的時候,不免會帶上一點口音——也許是因爲貓的發聲器官終究還是與人類或說血族的不同。
“接下來您打算怎麼做尼?”小貓問:“據我所知,曼奇尼家族正在籌備一場血誓婚約,他們不敢殺了你,但他們想要把你永遠地留在裡世界,也等於是在表世界裡抹去了你的存在妙。”
“我想我需要先了解一下血誓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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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誓婚約?”墨爾法說:“確實,這很曼奇尼家族,”他說:“雖然他們一直在否認,但據說他們還在表世界的時候就曾經與魔鬼通婚,因此世代無論男女都出美人,有時候還會出現返祖情況,就像是我可憐的小瓦羅的妻子,他們要找回她也正是因爲她可以讓任何一個被曼奇尼家族看中的巫師與她締結血誓婚約,這樣只要他們能夠掌握住她,也就能掌握住那個強大到對他們造成威脅的巫師。”
“但她現在嫁給了一個凡人。”
“一樣,都是曼奇尼家族需要的。”墨爾法說:“如果您和瑪利.曼奇尼締結了婚約,那麼他們能夠一箭三雕,您知道的,首先您不會再被允許成爲國王,取而代之的是您溫和,確切點說有點懦弱的弟弟;然後您的弟弟就算是成爲了國王,只要您們的感情依然深厚,您一樣會成爲他的掣肘;最後就是波旁的血脈裡混入了曼奇尼家族的血,雖然現在表世界與裡世界有着強烈的隔閡,但誰知道呢,或許就在將來的某一天,就像當初的美第奇家族,誰也想不到一介羊毛商人竟然能夠成爲托斯卡納大公,他們的女兒會成爲王后與王太后吧。”
“他們想的還真挺長遠。”國王摸着小貓的脊背說。
“他們投下了一張巨大的羅網,”墨爾法說:“而您就是他們撈到的最大的一條魚,現在您要做出決定了,陛下。”
“決定?”
“我是您的導師,”墨爾法的神色突然變得鄭重起來,“在魔法上,我必須說,您有着極其出衆的天賦,假以時日,一個曼奇尼家族是無法壓制住您的,您甚至有可能反客爲主,畢竟瑪利也是嫡系,而您應該也能獲得一個公爵的頭銜——當然,您也可以選擇放棄成爲一個巫師,作爲一個凡人離開,這會有些困難,但不是做不到,不過就算我並不認爲巫師生來高人一等,我也要說,陛下,您能夠在裡世界大有所爲……”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路易溫和地打斷了他的話,“墨爾法先生,但我之前已經做了二十年的凡人,我受到的教育,我尊崇的教義與我遵守的法律,都在教我如何都成爲一個國王,而不是巫師,巫師的世界令我驚歎,或許還有一些留戀,但就像是一個旅人,我總是要回家的。”
墨爾法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欣慰地嘆了口氣:“我的一個朋友對血誓婚約很有研究,陛下,我會去和他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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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爾法所不瞭解的是,國王也是一個大領主,他對領地的渴求是永遠沒有止境的,路易不知道之前的國王們有無對裡世界產生過渴望,只是出於對信仰的恐懼或是對無知的畏縮而裹足不前,但他自從來到了這裡,就沒有一刻停止過想要將它收入囊中的想法,除了這裡的各種產出、礦石與人力之外,還有的就是它們的地理位置,據說巫師們可以隨意在各個裡世界裡行走,所以說,哪怕凡人無法大規模地越過基石,只要能夠掌握住這裡的巫師,一樣可以對其他國家發動出其不意的攻擊——而他們甚至無法找到軍隊的駐紮位置或是出戰地點……這點就足以讓路易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