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未謀先動

消息傳進宮裡的時候,天已經快要亮了。

樑帝方景然在御書房打着瞌睡,桌上是已經批示的奏章,一旁的金獸裡燃着龍涎香,安靜恬然。

門外,大內總管高堯輕靠在牆邊,閉目如在瞌睡。

忽而,有腳步聲傳來,有些細微,說明離得還遠,卻是朝這邊來的。

他睜開了眼,稍稍整理了衣衫,然後,便有侍衛匆匆而來。

“慌什麼?”高堯一皺眉,輕斥一聲。

那侍衛連忙跪地,語氣顫抖卻清晰,“兵馬司急訊,玉龍關破,北燕大軍兵分三路朝京師而來,且已有北燕細作入城。”

“什麼?!”饒是高堯在宮中見慣沉浮,度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聞言也是變了神色。

“蘇定遠蘇將軍何在?”他急忙問道。

“蘇將軍已和兵馬司數位將軍前往城門。”

“退下。”高堯的擺擺手。

侍衛躬身退走,他卻有些心神不寧地僵在原地,宛若失魂落魄,因爲在此之前,他竟毫無半點風聲聞得。

過了不知多久,他忽而聽得隱約的鼓聲,聲如震雷,更有一種沉悶。

這是從城門傳來的戰鼓之聲,高堯嘴脣動了動,深吸口氣,轉身敲響了御書房的房門。

幾息之後,其內傳來方景然有些疲憊不悅的聲音,“何事?”

“陛下…大風起了。”高堯的聲音異常沉重。

房中一時寂靜,繼而便是桌椅有些磕碰之聲,他心頭一跳,下意識想要推開房門,卻生生按捺住。

半晌,御書房的門開了,穿着明黃龍袍的方景然從中走出。

他的臉上能看的見疲憊,眼眸沉着,如有風暴匯聚,其底是難以置信和濃濃的驚然。

“北燕?”他問。

高堯深深低頭,將傳訊之言所述。

方景然身子微晃,一下扶住了門框,“這消息……”

他沒問出來,因爲他也聽到了那戰鼓之聲,鼓聲連綿不絕,透着一股似乎可見的慘烈和蒼涼。

方景然一下大怒,咬牙切齒,“沒朕口諭,是誰在擂戰鼓,亂民心?”

高堯心中暗歎,道:“是蘇將軍。”

方景然一愣,而後道:“他現在在哪,傳他來見朕。”

“蘇將軍登城門了。”高堯道:“還有兵馬司的數位將軍。”

方景然張了張嘴,他於三國戰時尾聲而登基,對戰事的慘烈印象只在先皇每次的徘徊嘆息之中,此時卻是覺得蘇定遠有些小題大做,而且太過逾越。

“陛下,玉龍關駐紮的,可是二十萬平北軍精銳啊。”高堯聲音有些低沉,還有些傷感,“如今關破,蘇將軍心神必然受創,老奴以爲…”

“以爲什麼?”方景然打斷,直視眼前侍奉兩代帝王的老總管,“難道要朕去城牆上安撫蘇定遠?”

高堯連道不敢,躬身低頭。

“京師駐軍尚有二十餘萬,就算北燕兵破玉龍關,他又能有多少精兵長襲?千里之遙,難道雲州也淪陷了不成,蘇定遠憑什麼認爲北燕狼騎已至京畿不遠?就算北燕陳兵城外,也正好來試我大梁軍伍之銳。”

方景然冷哼一聲,道:“傳朕口諭,命陽山侯趙良玉、蕩寇將軍陳兆元、先鋒大將橫九、徵西將軍高默奇協同魏暘胥佈防,明早給朕擬出一個覆滅北燕狼子野心的章程來。”

高堯在聽得眼前人前半句的時候心中已有無奈和失望,而聽聞下半句則一下涌上喜色。

這幾人皆是在那個三國混戰的年代裡,戰場耀眼的將星,雖性格各有瑕疵缺陷,卻仍是軍方不可或缺的砥柱。

如今,北燕舉兵,陛下能重用這些人,而非近年來兵部提拔的那些年輕將領,便足夠說明眼前這位依舊英明。

高堯施了一禮後,連忙去調遣了。

方景然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卻是冷冷一笑。

“來人。”他喚了聲。

有隨侍的小黃門連忙過來,雖然掩飾很好,可眼中仍是驚懼難消。

“傳旨兵部和輔國大將軍蕭方,朕要在天亮前,聽到捷報。”

小黃門領命退下,方景然則負手而立,他知道自己不需說的太清楚,兵部尚書宇文嵩一定會明白自己的意思。

北燕長襲,必定人困馬乏,豈不正是發動夜襲的好機會?

他這般想着,卻是連自己也沒有發覺,竟是下意識認同了蘇定遠的話。

那便是,北燕精騎已離京師不遠。

他擡腳朝百花嬰寧宮而去,他記得萬貴妃近來心情不太好,而今夜那不讓自己省心的小舅子好像是病了。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安撫一下。

至於戰事將起,朝廷養那麼多人是幹什麼吃的,還需要自己事事躬親不成?

……

兵部。

這個平日裡素來清閒的衙門,在今夜變得異常沉重。

或者說,是從下半夜開始。

燈油添了幾盞,大堂上,兵部尚書宇文嵩的眉頭就沒舒展開過。

這是個頭髮已有花白的老人,面相有幾分刻薄冷厲,可實際上,他也不過是知天命的年紀。只是因爲中年喪子之痛,讓他痛苦如此。

堂下,一併被召集在此的,還有兵部的其他官員,有的還在偷偷打着哈欠,一副沒睡好的樣子。

兵部主事晁究臉含擔憂,看了眼一旁閉目養神的兵部侍郎申時通,頗有些欲言又止。

他是個急性子,最見不得身邊這老狐狸如此作態,此時見了這堂內的同僚,只覺得在這是浪費時間。

兵部裡的這些人能研究出個狗屁來?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去聽蘇將軍調兵遣將。

“陛下的旨意到了。”門口,有軍卒跑進來。

坐在堂首的宇文嵩連忙起身,快步迎上來。

“聖上怎麼說?”有人問道。

宇文嵩拿着聖旨,手上緊了緊。

“陛下,要在天亮前聽到捷報。”他說。

“啊?”衆人一驚。

這在開什麼玩笑,那可是北燕精騎,以一當十的兇狼精銳,倉促之間,他們要如何迎敵,如何打勝仗?

“這聖旨,是給兵部的?”申時通忽而問了句。

那進門的官兵一愣,而後道:“傳旨的公公說還要去給輔國蕭大將軍去旨意。”

申時通靜靜聽着,見他沒了下文,眼簾低了低,不再說話了。

在場這些人也不蠢,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這是,沒給蘇定遠旨意啊。

“北燕攻破玉龍關,馬上分兵去破暇蔭關,然後來合圍京師,長途跋涉必然人困馬乏,而我大梁精銳卻養戰多年,正是要一擊功成的時候!”另一位兵部侍郎張糾說道。

其餘幾人聽聞此言,也有出言附和者。

“不錯,京城離玉龍關千里之遙,蘇定遠既言北燕精騎或至城外,則其必是不歇而來。我軍以逸待勞,正好建功。”

“但現在探馬斥未歸,說明尚未發現狼騎動向,且雲州也並無消息傳來,貿然出兵乃是大忌。”晁究說道。

張糾看他一眼,笑笑,“雲州無消息,說明來襲的只是小股狼騎,或爲先鋒。而正是這種時候,我軍主動出擊,方能出其不意。”

晁究皺眉,如今敵軍動向不明,如何能戰?

但衆人卻仍是看向沉默不語的宇文嵩,場間終是要他來點頭的。

宇文嵩看向衆人,心中無奈,卻也知道此時需要自己來定論,功成自然好,可若是失敗,那自己必然難辭其咎。

逢戰時,怕是要以死謝罪才行。

他深吸口氣,道:“既有聖旨在前,爲臣子者自當領命,而就算是狹路相逢,本官也相信我大梁精銳必會獲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