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之者亡

我們的靈異生活 發之者亡

空氣污濁。小麥擰開一瓶水,把蒙在他和邵靖臉上的布又打溼一遍。但即使如此,吸進肺裡的空氣仍舊像塊石頭一樣,墜得胸口隱隱作痛。

小麥知道這是因爲缺氧。事實上他現在太陽穴疼得像要裂開一樣,眼前不時就有金星閃幾下,手腳更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就連剛纔擰開一瓶水,也費了很大的力氣。

他們已經挖掘了四十八小時。每個人只是輪流着睡過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還是拆成六次睡的,因爲他們不敢在原地停留超過半個小時以上,怕後面的息壤會生長過來。但即使是這樣,他們掘進的速度也是越來越慢,容身的隧道本來有三十來米長,現在只剩下十米左右,十米之外,就是在逐漸生長過來的息壤。食物和水都還有,但是空氣——快要沒有了。

邵靖用盡力氣把工兵鏟插進沙土裡,卻沒有力氣把土掘出來。他大部分時間在前面挖掘,消耗的體力更甚,現在胸口都像要炸開來似的。而且隨着他們的掘進,土質越來越硬,開始是純粹的泥土,現在已經出現了石頭,再往前恐怕就是大塊的岩石了。小麥在後面扯他:"你回來,我去挖一會。"爲了節省體力,他們把隧道挖得更窄,現在連半跪着都不可能了,只能趴着。

邵靖蠕動身體後退了一點,伸開被磨出一串血泡的手掌。一點微弱的金光在掌心裡現出來,還不如夜明珠的珠光明亮。軒轅鏡倒是忠實地履行着責任,反射出一片燦爛的金芒,所到之處生長的息壤都微微向後退縮了一些。但是這效力已經不能持久,最初每次照射能抑制息壤將近一小時的生長,現在卻只能堅持二十分鐘了,而他們在這二十分鐘裡,甚至不能前進五米。

小麥的手上也是一串串的水泡,堅硬的鏟柄在手掌上摩擦,疼痛鑽心。但是這時候什麼都是小事了,缺氧窒息的痛苦甚至讓他都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只知道機械地揮動手臂去挖掘。說是挖掘,其實只不過是把鏟子在泥土上來回地戳罷了,息壤雖然不是十分之堅硬,但小麥也沒有力氣了。最後一下他倒是把鏟子插進泥土裡五六釐米,卻怎麼也拔不出來了,兩條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根本感覺不到還有上肢這種東西。小麥趴在隧道里,臉貼着陰溼的泥土,心裡真正絕望了。

前面還不知有多少米厚的山壁需要挖穿,而他們身後的息壤正洶涌地追上來,把他們容身的空間一再壓縮。這比蠱道里還要讓人絕望,在那裡他至少能看得見藍天白雲,至少還能逃跑,可是在這裡——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邵靖輕輕拉了拉他的腳踝:"累了?我來。”

小麥搖搖頭:"不用了,我們挖不出去了。"邵靖也早就沒了力氣,否則他又怎麼會休息。

邵靖沉默了幾秒鐘就努力往前爬:"別說喪氣話,我來挖。”

小麥沒動,等他爬到身邊的時候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別挖了,沒多少時間了,讓我再看看你。雖說死了之後還有陰間可去,但是誰知道那時候會是個什麼樣,萬一我一死就把你忘了呢?”

邵靖側頭凝視他:"你敢!"他用工兵鏟在頭頂上刨了幾下,把隧道弄得稍微高一點,半躺半坐着,把小麥攬在懷裡,"行,不挖了,咱們說說話。”

小麥把頭枕在他肩上,輕輕撫摸着他磨爛了的手掌:"邵靖,你後不後悔?要是你不認識我,本來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邵靖在他粘着泥土灰塵的頭髮上親了一下:"後悔什麼?要是不認識你,我現在還掉在前生的回憶裡爬不出來,就算能活一百年兩百年,又有什麼樂趣?”

小麥笑了笑:"兩百年?你能活那麼久嗎?"就這麼坐着,他已經能感覺到身下的息壤在生長。夜明珠扔在離他們四五步的地方,珠光照耀的盡頭已經能看見正在趕上來的息壤——他們的容身之所已經由十米變成了七米,而且很快就會變成五米,三米,直到這個隧道里的一切空隙都被不斷生長的泥土填滿。也許幾百年後他們的屍體會被後人發現,也說不定直到他們爛化成土的時候,都沒有人知道這山腹裡居然會埋着兩個人。

邵靖把他摟得更緊:"活不了,所以現在死還是晚點死也沒多大兩樣了。反正咱們一塊,進鬼門關也手拉手,你說的,不準反悔。如果要投胎,咱們也一塊。”

"要是人家不讓呢?"小麥深表憂慮,"這事誰說了算?”

"轉輪王。"邵靖輕描淡寫,"他要不答應,大不了咱們都不去投胎,就在地府逛蕩逛蕩也行。”

"哎,還有寶寶。"小麥忽然想起脖子上寶寶的小神主。因爲邵靖一直在不停地使用大日如來金輪咒,寶寶只能縮在神主裡躲避,所以從進山洞到現在他都沒出來過。

"我們可以帶着他一起去地府,看看彼岸花。”

"彼岸花……"小麥想像了一下,搖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

"一片鮮紅,鋪天蓋地,開遍地府。”

"看久了眼睛會累,對視力影響太不好了。”

邵靖笑起來:"沒聽說過鬼有近視眼的。”

小麥不同意:"生前近視眼的怎麼辦?難道做了鬼就自動修復了?”

兩人嘻嘻哈哈,儘量不去看後面隧道里漸漸生長上來的息壤。容身之處已經僅有五米長短,扔在後面的揹包已經被泥土吞噬了一點,再過五六分鐘連夜明珠都會被掩埋,這裡將變成一片黑暗。再過一個小時,估計泥土就會填滿所有的空隙。不過這裡的空氣究竟能否堅持一個小時還很難說呢。

小麥想把夜明珠拉過來:"太黑了不好——"只是隧道低矮,他一欠身,腦袋就撞在隧道頂上,似乎是塊尖石頭,撞得他眼冒金星,伸手抹了一把,手上居然沾了血,"哪來的石頭?”

邵靖隨手舉起工兵鏟向上鏟了一下,只聽當地一聲,不像是石頭,倒像是撞在什麼金屬物體上。邵靖一怔,伸手向上摸索了一下,忽然舉起工兵鏟用力鑿起來。小麥不解地看着他挖了幾分鐘,居然從頭頂上拽下一個長方形的東西來,顧不上泥土簌簌掉了一頭一臉,用袖子用力在那東西上擦了幾下,立刻從灰土裡泛起淡金的光澤來。小麥愣了一下,突然明白:"這個,這個是黃金匣子的蓋!”

邵靖直直地盯了這匣子蓋幾秒鐘,突然轉過身去,提起工兵鏟狂挖起來。小麥也擠上去跟着挖。黃金匣蓋,這就是當年海東青用來挖通隧道的黃金匣蓋啊!海東青只有在隧道挖通的時候纔可能丟棄這東西,既然匣蓋在這裡,前面應該就快要挖通了啊!

空間裡只聽見兩人沉重的呼吸聲。空氣質量已經太差,呼吸進去基本上不能起什麼作用,胳臂更像是灌滿了鉛一般沉重。前方似乎是巖壁,工兵剷剷下去,只能剷下幾塊碎石來。邵靖比他稍好些,但速度也快不起來,與其說是在挖,倒不如說像是用牙在啃。後面的息壤已經漸漸逼近,夜明珠被埋在泥土下面,也沒人有時間回身去拿,四周漸漸黑暗下來,像個墳墓一般。

小麥覺得頭一陣陣地發沉,眼皮直往下落,不知是不是缺氧造成的幻覺,他覺得息壤已經追到了他腳邊,正在慢慢爬上他的小腿。有一瞬間他懷疑起來,前面真的能挖通嗎?會不會海東青在挖到一半的時候找到了更好的工具,所以才把匣蓋扔下的?或者前面真的已經離挖通不遠,但他們的體力已經不足以支持?他們,會死在離出口僅有一步之遠的地方嗎?

嘩啦一聲,一道光線帶着清新的空氣透進了黑暗的小空間。邵靖在狂喜中回過頭來:"小麥,通了,通了!”

小麥擡起頭。挖開的洞口有足球大小,被光線打上了一圈金黃,正好籠在邵靖頭上,像一輪佛光一般,襯得他塵灰滿面的臉竟然英俊異常。小麥猛地往前一撲,抱住他的脖子,沒頭沒腦地親下去:"出來了,我們出來了!”

邵靖接着他,兩人的嘴脣上都沾滿了泥土,也顧不得許多,熱切地吻着。直到小麥有點透不過氣,才用力把邵靖推開:"好容易出來了,我可不想憋死!快點挖,不然洞口會再長死的?”

他們停下來的地方原來離挖通山腹只有半米厚的土層,兩人這時候渾身是勁,只用了二十分鐘就把出口挖大,拖着揹包和黃金匣蓋鑽了出去。這裡是個小山坡,周圍有茂密的灌木,不知是什麼品種,葉子已經轉爲金黃色,還結着鮮紅的小果實,生滿了整片山坡,夕陽中看起來美不勝收。稍遠處是一條山溪,水流很小卻清澈見底。小麥興奮地跑過去,撩起清涼的水洗臉洗頭,然後捧起一捧就朝邵靖臉上潑。他大口呼吸,覺得這空氣新鮮到有些清甜,怎麼也不夠。

突然之間,小麥覺得有什麼東西抱住了他的腿,正在興奮之中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摔了一個狗吃屎。與此同時,砰一聲槍響,耳邊風聲尖銳,子彈幾乎是擦着頭頂飛過去的。小麥百忙之中往下看了一眼,只看見一雙小手一閃就不見了:"寶寶?”

邵靖伸手去拖揹包。爲了挖掘隧道,他們儘量減輕了負擔,只帶了兩把手槍,還放在揹包裡。他剛抓起揹包,一顆子彈又打在他腳邊,有個沙啞的聲音從樹後傳出來:"別動!把手舉起來往後退!”

小麥摔得膝蓋也破了,勉強支起身體看看,立刻招來了一顆子彈:"你也別動!"謝棋從樹後走出來,手裡舉着槍,一會對着小麥一會對着邵靖,"都不準動,誰動我打死誰!"他身上衣服破破爛爛,一邊耳朵上糊着血痂,乾涸在臉上好不嚇人。

邵靖站着不動,把手舉高些:"我們身上沒武器,你不用開槍。"他是真沒想到謝棋早逃出山洞兩天竟然還沒走,再者也是死裡逃生之後太過狂喜不免警惕性下降,竟然就落了被動。

謝棋用袖子胡亂抹了一下臉側的血痂,貪婪的目光盯着揹包上的夜明珠和旁邊的黃金匣蓋:"想不到你們還真帶了好東西出來。那金盒子呢?你們藏哪了?夜明珠怎麼只有一顆?是不是你們藏起來了?快說!”

邵靖冷冷地說:"我們兩個是挖洞逃出來的,你覺得我們挖洞還會帶着那些笨重東西?”

謝棋不相信地盯着他,直到看見山坡上那個還沒完全封閉的洞口才相信了:"這個洞通往那個山洞?那你們回去,把那黃金盒子和夜明珠給我弄出來!”

邵靖嗤笑:"你自己回去。沒長眼睛嗎?看不出來那洞口在慢慢變小?告訴你,裡面的通道都已經被土填死了,這些土是會長的。”

這話謝棋更不相信了。邵靖揚揚下巴:"你自己不會看嗎?現在那洞口有多大?我們兩個人能出得來嗎?”

那洞口現在又恢復到了足球大小,很顯然的,即使把小麥劈成兩半,也不可能從那麼小的洞口鑽出來。謝棋小心地走過去看看,裡面果然已經快要填滿泥土,看起來只是個小小的山洞而已。縱然再覺得匪夷所思,畢竟是經過了山洞裡的歷險,也不得不相信,當下悻悻地吐了口唾沫:"算老子倒黴,幾百萬都沒了。行,也算有點東西,比沒有強!你們兩個,把那盒子蓋和夜明珠拿上,走前邊。揹包給我,都小心點,別把東西給我砸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揹包,拿出食物大口吞嚥,看來這兩天沒找到什麼吃的,餓得夠嗆。

小麥從地上爬起來,搬起夜明珠,看了邵靖一眼。現在還沒走到有人煙的地方,謝棋需要他們搬東西,暫時不會動他們。可是一旦走出陰界,那是肯定要殺人滅口的,怎麼辦?

邵靖沉吟片刻,回頭看了一眼謝棋。謝棋警惕地停下吞嚥,舉槍對準他:"看什麼?快走!”

邵靖微微撇了撇頭,示意小麥看謝棋的臉。小麥用眼角餘光看過去,發現謝棋臉上又染上了血漬。他剛剛出來的時候臉上就有乾涸的血痂,當時小麥以爲是他臉上有傷。可是後來他用袖子抹過之後,臉頰側面並沒有什麼傷口。然而現在他臉上又有了血漬,這血是哪來的?小麥仔細看了一會,發現那血似乎是從他耳朵上流下來的,血出得不快,很慢地洇開一小片,然後慢慢乾涸在他臉側,被他擦去,又慢慢洇開——謝棋的耳朵一直在出血!

小麥回憶了一下,想起謝棋在山洞裡的時候曾經被蛇攻擊,當時有條小蛇從他臉邊上飛過去,鋒利的鱗片劃破了他的耳朵。不過那傷口很小,怎麼會過了兩天還在流血?

謝棋顯然並沒發現自己一直在流血,只是不時地用袖子胡亂抹一下。他把揹包裡剩餘的食物吞掉了一半才停下來,用槍指着邵靖:"你認識路?往哪走?”

邵靖翻了翻眼:"我怎麼會認識,你不是嚮導嗎?”

謝棋惱羞成怒:"老子要是認路,早就出去了!這鬼地方,怎麼走都只會繞回來,是不是什麼鬼打牆?你不是天師嗎?趕緊念個咒!”

邵靖皺了皺眉,擡頭看看天色。按時間來算這時候應該是午後,陽光最充足的時候,這裡也明明沒有多少高大的樹木,但照下來的陽光卻像黃昏一樣。邵靖沉吟片刻,把小麥的軒轅鏡拿在手裡,映着陽光上下左右一晃。小麥只覺得眼前一花,眼前的景象好像忽然變了,但又說不出變在了哪裡。謝棋卻指着旁邊的一棵樹:"這,這樹移位了!剛纔不在這個地方!我走過三遍了,明明看見它在那石頭旁邊——”

"這裡是陰界,陰氣太重有些成幻了。"邵靖淡淡地把軒轅鏡揣進懷裡,"走,現在應該能走出去了。”

果然,走了三個小時之後,樹林已經稀疏了,遠遠的能夠看見前方的山路忽然平坦下來,落在那段路上的陽光也格外明媚,毫無疑問,那裡就是陽界了。

邵靖忽然站住了,謝棋立刻用槍對着他:"幹什麼?”

"解手。"邵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忽然掄起黃金匣蓋對着謝棋扔了過去。謝棋往旁邊一閃,正要開槍,小麥也把夜明珠對着他臉扔了過來。謝棋本能地伸手去接,邵靖已經拉着小麥飛快地沿原路跑進了樹林裡。

謝棋險險接住了夜明珠,背上冒了一層毛汗,再回頭找邵靖和小麥已經找不到了。他看看腳下的黃金匣蓋,再看看手裡的夜明珠,再看看不遠處的陽界,也就不再去追人,將夜明珠放進揹包裡,拖起黃金匣蓋往樹林外走。

小麥和邵靖伏在不遠處的灌木叢裡,小麥低聲說:"你太冒險了,萬一他開槍呢?”

邵靖微微冷笑:"他就剩下這點寶貝了,能捨得砸碎?現在陽界就在眼前,他已經能自己走出去,殺不殺我們都無所謂了。而且我們是往陰界裡跑,他不敢再跟進來。萬一殺了我們他自己出不去,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小麥有點懊惱:"讓他跑了!等我們出去跟沈哥他們會合上,一定把這傢伙抓起來!”

邵靖哼了一聲:"可能還用不着你的沈哥,你看!”

謝棋已經走出了陰界,整個身體都沐浴在陽界的日光中。就在這時候,他忽然伸手在耳朵上抓了一下,好像有些癢似的。小麥看得清清楚楚,他只是抓了這一下,可是他的耳朵卻應手掉了下來。

謝棋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那掉下來的東西是自己的耳朵。他低頭去看,一手無意識地去摸耳朵原本在的位置。只見掉落下來的耳朵一沾地,就迅速腐爛,像水泡大了的木耳,幾秒鐘就爛成了一團紫黑色的粘液。與此同時,原本長着耳朵的地方也開始變成紫黑色,並且迅速向臉上擴大。謝棋一伸手就摸到了一團粘液,粘液沾到手上,手上的皮膚也開始發黑腐爛。陽光落在傷口上,竟然滋滋作響,冒起微微的輕煙。謝棋嚎叫着把東西全都甩到地上,發瘋一樣用手去抹臉。小麥忍不住扭過頭去不看,耳邊只聽見那嚎叫聲撕心裂肺又漸漸低微。不過幾分鐘,謝棋就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一灘紫黑的粘液,在陽光下漸漸乾涸。

"他,他這是——"小麥聲音都有一點哆嗦。

"中了陰界的蛇毒,到了陽界,見光就死。"邵靖冷冷地說,略一停頓,又補了四個字,"發之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