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就一點都不顧及自己的名望了麼?!”
聽到最後這句話,貫長卿甚至扶着榻自己強行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一隻老手極力伸向劉據似是要將他攔下,聲音更加撕裂的大聲質問。
“貫公……”
王定則是嚇得癱軟在地,但極度驚懼之際,他依舊滿臉詫異的望向貫長卿。
公孫敬聲、衛伉與郭振等人亦是面露疑色。
他們雖不似王定那般與貫長卿認識了數十年,但通過衛伉收集回來的情報依舊早已知道,貫長卿的雙腿已經癱了將近十年!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貫長卿絕不是裝癱。
畢竟身爲河間國國相,又是國內最受尊崇的大儒,河間王一脈四王也對他禮遇有加,如此順境之中,他根本就沒有裝癱的必要。
而一個癱了將近十年的人,此刻居然站了起來,這是什麼大漢神蹟?
公孫敬聲、衛伉與郭振等人又不自覺的望向劉據。
義妁總在他們面前說劉據是不世神醫,他也的確曾在出使南越國的途中,拿出奇方挽救數百使團成員的性命,不久之前又在齊王劉閎身上開刀,挽救了他的性命……
如果這些還不能證明劉據是不世神醫,那麼現在呢?
讓一個癱了將近十年的耄耋老者站了起來,這不是不世神醫又是什麼?
心中想着這些,幾人又不自覺的想起了另外一人——粟姬,上一個廢太子劉榮的母后!
那時孝景先帝得了重病,感覺自己快不行了,於是將粟姬叫來託付後事,希望她在自己駕崩之後,能夠善待後宮所生的其他皇子。
結果粟姬仗着自己的兒子劉榮是太子,孝景先帝死後立刻便是天子,而自己也將成爲皇太后,於是當場將心中積壓的不滿發泄了出來,“怒不肯應,言不遜”,居然將孝景先帝氣的大病之中起身就走,不久大病居然痊癒,延壽了十來年。
不久之後,粟姬和劉榮就都被廢了。
至於當時粟姬究竟如何“言不遜”,史書中沒有詳細記載,也不能詳細記載,不過坊間倒傳出了一些風聲,似乎是當面將孝景先帝罵做“老狗”來着……
不過相比較而言。
公孫敬聲、衛伉與郭振等人還是覺得劉據更厲害一些,畢竟粟姬只是令一個大病之中的人跳起了身,而劉據卻能夠令一個癱了近十年的人起身,孰強孰弱一目瞭然!
與此同時。
貫長卿依舊不甘的衝劉據大聲嘶吼,彷彿要將此生最後的力氣全部用光:
“誅殺耄耋老者,剝奪大儒署名,阻止言論傳播,干涉史書記載,你如此肆意妄爲,便能夠堵住世人的嘴麼?!”
“你殺得了老夫,卻殺不盡心懷仁義道德的義士儒生!”
“世人終會記住你,也會記住老夫,你將被視作秦二世一般的暴君昏君,永世揹負罵名!”
“不,做出如此暴行,揹負如此罵名,你註定無法繼位大統,天子也不敢將江山託付給你,否則大漢江山雖未二世而亡,也註定要亡於你手!”
“伱殺了老夫,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
聽到這番話,公孫敬聲、衛伉和郭振三人面面相覷,心中也不由的擔憂起來。
此前他們想的沒有這麼深,只將這件事視作一次單純的“刺殺”,而面對刺殺,劉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現在貫長卿的話,卻令他們不得不再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畢竟如今儒生已遍佈天下,牢牢把控住了禮樂教育,自然也掌握了輿論風向。
一旦劉據殺了貫長卿這種比董仲舒影響力更大的大儒,哪怕對外宣稱是自盡,只怕依舊難以令人信服,且不說其他的儒生,便是貫長卿這一生教授出來的弟子,弟子的弟子……只怕也已經達到了一個可怕的數量,並且早已遍佈天下。
倘若這些人藉此在民間大肆傳播,抹黑劉據,劉據的名望一定會遭受巨大打擊,直至影響天子、朝廷重臣與王公貴族的視聽。
需知劉據未來是否能夠繼位大統,也並非是劉徹一人便能夠隨心所欲的。
如果沒有這些朝廷重臣與王公貴族的支持,就算劉據未來有一天真登上了皇位,恐怕也是一個詔令連未央宮都出不了的光桿皇帝。
這樣的皇帝,甚至不如傀儡,隨時都可能被覆滅,那時大漢國祚如何維繫?
考慮到這個問題,只怕就算是當今天子,也不得不重新考慮太子的人選吧……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
“呵呵。”
劉據終於停下腳步,卻並未轉身,只是狼顧回首,發出一聲冷笑,
“貫公,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誰贏他們幫誰’?”
“?!”
貫長卿當場怔住,只喘了一口氣,渾濁的老眼中瞳仁便開始劇烈顫抖。他沒聽過這句話,但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八十餘載的陽壽,他自然不是活到了狗身上。
只是他不明白,劉據才這個年紀,爲何便能領會到這種許多人窮盡一生也難以佔透的人性哲理?
他想活着,不僅僅是因爲貪生,更是想贏下這一局!
不用贏下劉徹,只需贏下劉據。
只要他不死在劉據手中,只要不死的這麼快,便可以讓此前因太學增加了新專業課程、天子疑似不再“獨尊儒術,罷黜百家”,而開始彷徨恐慌的儒生重拾對儒家的信心,讓他們明白儒家經學可以在法理與道德上制衡皇權,哪怕只是一定程度的制衡,亦可讓天下儒生重新團結起來,逼迫天子不能輕易轉向!
當然,這是“鉤弋夫人”計劃失敗之後的planB,是最後的困獸之鬥。
原本若是“鉤弋夫人”計劃成功,北堂昭慧便會成爲他安插在劉據身邊的一顆釘子,從現在的太子到未來的天子,潛移默化的影響劉據。
就算再不濟,北堂昭慧未來也會成爲太子妃、皇后、皇太后,終有一日大權在握,成爲儒家的代言人,哪怕當今天子完成了政策轉向,未來亦有一天可以再轉回來。
但很可惜,這個計劃一直順利推行到了最後一步,卻忽然以一種極爲荒誕、出人意料的方式失敗了……
於是作爲貫長卿最虔誠的信徒,候井縣令賈遜立即實施了鮮爲人知的planB,刺殺太子!
貫長卿怎會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
只要做出這種事來,整個河間國從上到下,都會有許多人遭到清洗,就連河間國今後恐怕也將重新變回河間郡。
但在他看來,這是必要的犧牲。
一旦成功,便射出了“鄭莊公射向周天子”的那一箭,大漢失去了法理上的儲君,人心必定出現動盪,任何政策都必須延後,甚至漸漸被遺忘。
只可惜不出意外的又出了意外,刺殺行動也失敗了。
而令貫長卿想不到的是。
如此年紀的劉據居然使出了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住了局面,僅用幾日便查到了君子館,查到了他的身上。
但貫長卿心中依舊不慌。
他欲以儒家經學和法理制度與劉據據理力爭,而這件事如果由天子那裡聖裁,天子顧忌影響恐怕也難以對他這樣一個耄耋老人下狠手,最多讓他“自盡”。
而他若只是這樣“自盡”。
天下儒生便會依舊相信儒家經學的力量,畢竟如今的法理制度亦是以儒家經學爲基礎,如此天下儒生便會持續對天子的政策轉向做出反應,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如同散沙一般逆來順受。
結果更令他想破了腦袋也不曾想到的是。
劉據居然敢不顧禮法制度、不顧僭越之嫌,公然帶兵闖入君子館立即要他“體面”!
甚至他還祭出了一個前無古人,卻可誅天下儒生之心的“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直接一棒子就要將他打死,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貫長卿完全可以想象,要是劉據真這麼做了。
不論他這個太子事後將會承擔怎樣的後果,天下儒生的腰桿都將被一同打斷,今後在面對皇權的時候都必定噤若寒蟬、杯弓蛇影,永遠不會再有人敢與皇權抗衡,更不要說有朝一日凌駕於皇權之上……
因爲那個“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實在是太狠了,直接擊中了所有儒生的軟肋,無異於給儒家拴上了一條永遠無法掙脫的狗鏈。
“放心吧,這場較量既是我贏了,那麼你去之後,便自會有大儒爲我辯經。”
劉據接着說道,
“不要太高估你的那些弟子。”
“孔夫子曾經曰過: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孔夫子曾經還曰過: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天下人很快便會知道,你身不正,無品無德,爲了自己的目的罔顧他人性命,陷對你有大恩的河間王一脈於不義,置儒家忠恕之德於腳下,有你這樣的老師,你的弟子弟孫必定也強不到哪裡去。”
“你信不信,你的這些弟子亦會爭相爲我辯經?”
“可惜你沒機會看到了……這何嘗不是我對你的仁慈。”
“我的仁恕寬厚之名,誠不欺天下,似我這般始終如一的人,才配稱作君子。”
話音剛落。
“噗——”
貫長卿只覺得胸口一悶,鮮血立時不受控制的從口中噴涌而出,竟比義妁在那三名刺客身上造出的噴泉更加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