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之後。
“見過殿下……”
義妁進來的時候始終低着頭,聲音說不出的沉悶沙啞。
如今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劉據的房內雖點起了好幾盞油燈,但是卻始終無法照亮她藏於陰影中的臉龐,更無法穿透她身上隱隱散發着的那抹看不見摸不着的陰鬱氣息。
儘管劉據看得出來,義妁進來之後就一直在極力掩飾着自己,極力讓自己看起來如往常那般平靜無恙。
“來,先坐吧。”
劉據也不點破,只是笑着將義妁請到案几前面坐下。
侍從也很合時宜的將提前準備好的熱菜和美酒送了進來,不多時便擺滿了案幾,還在案几旁邊擺上一爐炭火,架起了一個用來溫酒的酒爵,以便劉據與義妁邊溫邊吃。
“你們全都退下吧。”
見侍從還守在一旁幫忙溫酒,劉據擺了擺手將其屏退。
待房門再次關上,他才與義妁對案而坐,親自將溫好的酒漿倒了兩杯,一杯放在義妁面前,一杯拿在自己手中,笑着又道:
“義醫師,我看你平日也不吃酒,今日便破例嘗一嘗吧。”
“多謝殿下……”
義妁跽坐於坐席上,依舊連忙躬身施禮。
卻見劉據已經舉起手中的酒杯,脖子一仰將略顯渾濁的酒漿灌了下去,伴隨着喉結上下涌動,喉嚨中發出“咕嚕”的輕響。
“殿下?”
義妁此刻終於擡起頭來,蒼白的俏臉上露出一抹詫異。
她最近一次見劉據飲酒,還是在一年多前征伐西羌的前夕,那次公孫敬聲請來了幾名倡優來太子府獻藝,劉據秉持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的想法,將太子府內不當值的人都叫了過來,一同在院子裡飲酒作樂。
然後,劉據就喝大了,親自上臺表演了一出“太子酒後舞”。
“旋轉~跳躍~我閉着眼……”
義妁直到現在還清楚的記得劉據當時哼唱的旋律,還有他撫胸摸臉、扭動肩臀的嫵媚舞姿,就算現在想起來依舊忍不住勾起嘴角。
不過自那之後,劉據便滴酒不沾了。
任何場合,任何人物,他都只以茶代酒,再也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情況。
這樣的劉據同樣讓義妁暗自稱讚,此前作爲太醫,她見過許多王公貴族,極少有王公貴族能夠拒絕這杯中之物,畢竟飲酒是這個時代爲數不多的作樂方式。
更不要說像劉據一樣完全杜絕,這種能夠嚴格律己的人本就自帶人格魅力。
“酒雖不是什麼好東西,吃多了容易誤事,但有時心中積累了壓力,偶爾放縱一回也未嘗不可,義醫師不妨試試。”
劉據頗爲豪放的用袖子擦了把嘴,笑呵呵的對義妁做了個請的手勢。
借酒消愁,愁更愁。
劉據不認爲飲酒可以消愁,也不提倡這種行爲,因爲有些憂愁是因現實困境所生,如果不去直面解決現實困境,而只是藉助酒精來麻痹自己,來暫時忘卻困境,那完全就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酒醒之後自然只會更加憂愁。
不過如果只是內心的困境,尤其是對於一個平時不善表達自己的人而言,或許便值得一試了。
這樣的人,有事只會憋在心裡,壓力永遠無法釋放。
而在酒精的作用下,這樣的人便有可能將平日裡說不出來的話表達出來。
表達、傾訴、表述,永遠是釋放內心壓力的最佳方式,劉據雖然不是心理醫生,也不清楚該怎麼去幫助義妁,但卻知道怎樣去做一個合格的聽衆。
就算後世那些心理醫生的治療方式,本質不也是話療與傾聽麼?
“多謝殿下掛懷,義妁沒事,只是有些疲倦,歇息一夜應該就好了……”
望着劉據的笑容,義妁怎會聽不出劉據話裡有話,只是心中剛剛升起的那抹暖意卻又立刻被那三名刺客死去的畫面掩蓋了過去,心臟只覺得無法言喻的憋悶,隨即也並未拿起酒杯,只是又默默低下頭,輕聲說道。
她現在只想逃走。
不是想逃離劉據,而是想逃離與今日相關的一切。
包括那把劉據爲她特製的柳葉刀,還有那些手術工具,所有那些她此前用來活人的器具、藥材,她已經不知該如何去使用這些東西了。
шшш .ttКan .c○ 就像剛纔,她甚至感覺自己拿不動縫合傷口的鉗子與針線。
在給尉晨縫合傷口的時候,她竟無法控制自己的腸胃,跑到門外大吐特吐。
在這之前,這種事從未發生過,哪怕解剖的屍首已經開始腐爛發臭,甚至內臟之中已經生出了蛆蟲,她也從未出現這樣的情況……
“……”
劉據也並未再去相勸,只是伸手將倒給義妁那杯酒拿了過來。
這樣的義妁令人心疼。
可是對於這種事毫無經驗的他,實在不知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幫到義妁,內心的煩悶讓他明知借酒澆愁無用,也還是想將自己灌醉。
或許,醉酒之後自己露出的醜態,也可以讓義妁暫時忘卻今天的事情,釋放一些內心的壓力?
結果他纔剛將酒杯舉起。
一隻纖細滑嫩的手便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很冰,很涼,那是義妁的手。
義妁蹙眉望着他,卻又很快避開了他的目光。
接着劉據便感受到了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慢慢的掰開了他的手指,將那杯酒從他手裡取了過去。
“我吃。”
義妁輕聲說着話,已經用袖子遮住臉龐,一口氣將那杯酒灌入口中。
“要不,你再失禮我一回吧?”
劉據忽然問道。“咳!咳咳!”
義妁瞬間岔氣,口中的酒漿噴了出來,放下被酒漿打溼的衣袖,露出一張滿是疑色的俏臉。
劉據認真的道:
“就像上次那樣,你要是需要,也不是隻能那麼一次,只能那麼一會。”
“殿下說笑了,義妁怎敢對殿下無禮,上回……上回只是……”
義妁俏臉頃刻間一片通紅,不知所措的解釋。
“我覺得你需要。”
劉據已經起身越過案几來到義妁身旁,拉着她那冰涼的手將其拽起,而後不由分說的將其擁入懷中。
“我……只是……”
義妁身子一僵,聲音忽然小了下去。
她的雙臂像劉據上回一樣,不知所措的伸在一旁,不知究竟該放在什麼地方。
但她那劉據此刻看不到的俏臉,卻是瞬間熱淚盈眶,接着淚水放肆的涌出眼眶,彷彿眼中的一道堤壩忽然決了堤,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擋。
她的身子在顫抖,呼吸在抽噎,溫熱的眼淚早已打溼了劉據的肩膀。
但她卻始終沒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她的雙臂慢慢的……慢慢的收攏,終於輕輕的搭在劉據背上,身子也漸漸不再緊繃,倚在劉據懷中。
似乎……有效果了?
“……”
感受着懷中的柔軟,這一刻,劉據終於明確了那絲此前一直被自己大意忽略的微妙情愫,也終於明白了爲何他會從義妁那句“就這一次,就多一會”中聽出了告別的味道,更明白了爲劉閎做過手術之後,義妁爲何躲着自己。
他總是自詡聰明,可是在義妁這裡竟如此遲鈍……
或許是因爲對義妁發自內心的尊重,使得他不願輕易對義妁生出褻瀆之心?
但現在,劉據覺得自己應該主動起來,給與義妁最熱烈的迴應,這纔是對她的尊重。
“知道麼,義妁?”
劉據輕聲說道,
“郭玄子雖然是個謠棍,但這回她沒有說錯,這次出來巡遊,我好像真的找到我的福星貴人了。”
說着話,劉據捏住義妁的肩膀,輕輕將她從自己懷中推了出來。
“義妁無禮……恭、恭喜殿下!”
義妁如夢初醒,手足無措的擦去臉上的淚痕,卻還不忘強迫自己對劉據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真的很不自然。
“你的那把柳葉刀可隨身帶着?”
劉據又沒由來的問道。
“帶、帶着,就在這裡。”
義妁慌忙將手伸向掛在腰間布袋,從裡面摸出那把用一小塊鹿皮作鞘的小刀。
除了劉據最親近的侍從,任何人在接近他的時候都不能攜帶利器,不過義妁是個例外,沒有任何人會去搜她的身。
劉據伸手過去,卻並未取走那把小刀。
而是將其放入義妁手心,溫柔的將她冰涼的手指合了起來,握成拳狀。
“?”
義妁疑惑的望向劉據,她不明白劉據到底在做什麼,此舉又究竟有何用意。
“不要眨眼。”
劉據笑了笑,又輕輕去掰她的手指。
“……”
義妁依舊不明就裡,只得順從的展開手指,露出了本來也無法完全藏在手心裡的柳葉刀。
“你看,我只需輕輕一掰,你的手便伸展開了,手裡還藏了一把柳葉刀,還說伱不是我的福星貴人?”
劉據拿起柳葉刀在手中晃動着,得意卻又幼稚的衝義妁笑了起來。
“???”
“!!!”
義妁整個人僵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劉據。
“義醫師,再過兩個時辰就到子時了,彼時我過了生辰,大運流年也就過去了,今後恐怕只能孤獨終老。”
劉據主動鑽進義妁懷中,盡顯矯揉造作之姿,
“身爲我的福星貴人,義醫師應該不會見死不救吧?”
“……”
“…404…”
“…河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