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領先?”
劉徹凝神思考着這四個字蘊含的含義,無意識的將手中的簡牘放了下來。
劉據見這番話總算是成功轉移了劉徹的注意力,連忙又道:
“如今大漢的冶鐵技術遙遙領先,農業水平遙遙領先,強弩技術遙遙領先,織造水平遙遙領先,陶瓷技術遙遙領先……總之,正因這諸多的遙遙領先,才使得大漢傲視四夷。”
“在父皇的引領下,大漢仍將秉持創新精神,不斷追求卓越,今後不論出自何家何派,只要是利國利民的創新,只要是善於創新的人才,都將得到父皇的大力扶持,讓大漢繼續遙遙領先,永遠遙遙領先!”
“父皇覺得,這算不算是一個好故事?”
“……”
聽着劉據的話,饒是劉徹也胸腔微熱,意外的望着劉據那張略帶稚氣、又笑的極其難看的臉。
這的確是個難得的好故事!
如果能將這個故事講好,如今已經初步形成的儒家一家獨大的局面就有可能被打破,講故事的人也不再是儒家,而是他自己。
儒家,將與諸子百家一樣,成爲他這個故事中的一個角色,而不是故事的講述者!
但此事要實施起來恐怕並不容易。
他雖是天子,他的詔令通達全國,無人敢違抗,但他心裡清楚,經過這些年的發展,儒家已經擁有了極爲廣泛的民衆基礎,長出了比他的詔令更有影響力的喉舌。
正如此前的鹽鐵官營一樣。
鹽鐵官營雖然在他的強力推行下得以落地,但卻始終堵不住悠悠衆口,就算沒有幾個人敢當着他的面提出反對,“與民爭利”的名聲卻與日俱增。
形成這樣的局面,儒家自是“功不可沒”……
“你說的雖然輕巧,但可曾想過,這個故事要如何講給大漢的臣民們聽?”
劉徹的眉頭再次擰成了疙瘩,不過這次卻不是因爲惱怒,而是因爲思考。
這本來就是他最頭疼的問題。
此前他要利用儒家愚民弱民,從而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維護大漢國祚的穩定。
同時儒家也在悄無聲息的侵蝕他的皇權,他不是沒有覺察到這個情況,否則也不會始終將儒家排除在朝堂之外,有時還不得不出手敲打震懾。
在今日之前。
劉徹始終認爲這種情況利大於弊,一切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也始終在他的掌控之中。
直到聽劉據說出那句“會講故事的人統治天下”。
他才終於猛然意識到自己親手修建了一座多麼可怕的牢籠,不僅將天下臣民關了進去,也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與漢室劉氏關了進去。
可是如今。
儒生已遍佈天下,滲透進了每一個郡,每一個縣,每一個鄉,每一個亭……他的每一道詔令,都將由儒家去解讀,去向天下萬民講述。
如今他想親自講故事,用的卻是儒家的喉舌,能講的清楚,講的明白,講的沒有歧義麼?
何況。
在儒家講述的故事中,他的皇權自有天授,他現在決定自己講故事……總歸是有那麼點造自己的反的意味。
應該會有不少人產生“陛下爲何造反”的疑惑吧?
“當然是使用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方式嘍。”
劉據其實並不明白劉據這個問題的深層含義,不過還是突發奇想道,
“常言道,說的沒有唱的好聽。”
“父皇還記得兒臣此前曾在東萊用過的‘下鄉巡演’麼?”
“如今大漢百姓不識字的居多,連父皇的詔令張貼出來都看不懂,尚需找人轉述解讀,甚至有許多人連了解的興趣都沒有。”
“不過‘下鄉巡演’就不一樣了,就算大漢百姓不識字也能看得懂演出,兒臣記得當初兒臣在東萊推行‘下鄉巡演’的時候,場面可是十分火爆的,十里八亭的百姓拖家帶口都要來趕來觀看。”
“父皇也可以將想講的故事編成通俗易懂又生動有趣的戲本,再招募倡優團隊排練之後前往各縣巡演,如此豐富大漢百姓在農閒生活的同時,不知不覺就將父皇要講的故事聽了進去。”
“父皇以爲這個辦法如何?”
“!”
聽到這裡,劉徹又是龍軀一震。
這麼好的法子朕怎麼沒想到?!
在這之前儒家與遍佈天下的儒生已經成了他的喉舌,許多事情都需要通過儒生配合去傳播與推行,這也是他的困境之一。
而若是採用了劉據的提議,他就可以跳過儒家。
直接將自己要講的故事講給大漢臣民,無論階層,無論文化,不必再考慮使用儒家的喉舌,能否講的清楚,講的明白,講的沒有歧義的問題!
這逆子的新腦子,就是好用啊!
就這麼做!
還要儘快去做!
先從京畿與三輔地區開始,而後迅速推行。
半年之內,朕要各郡、各縣都設立一個官營的倡優團隊!
今後朕的重要詔令,朕要講的故事,都可以命人編成通俗易懂的戲本發送至各郡各縣,由這些倡優團隊就近下鄉巡演,不需要任何人代理!
至此,朕又長出了新的喉舌。
朕纔是那個講故事的人,是統治天下的人!
儒家……啥也不是!
想着這些。
劉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激動起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幹勁,一時之間也忘了教訓劉據的事,兀自起身來回踱步,心中依舊在考量推行此事的細節。
“嘶……”
劉據見狀趁機起身,卻又立刻吸了口氣。
媽的這個便宜父皇下手真狠,稍微一動腿牽動到屁股,便立刻傳來一陣刺痛。好在只是皮外傷,修養兩日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不管怎麼說,好歹最終還是逃過了此劫,還是得爲自己的機智點贊。
不過此地依舊不宜久留……
劉據艱難的站起身來,看了一眼仍在凝神思考的劉徹,捂着屁股不動聲色的向宣室殿大門悄然挪動雙腳。
好不容易挪動到門邊,面前就是宣室殿那道高高的門檻。
“父皇,如果沒別的事的話,兒臣就先告退了……”
說着話的同時,劉據已經做好了轉身就跑的準備。
“且慢!”
劉徹聞言猛然回過神來,眼見劉據不知何時已經偷摸蹭到了門邊,當即神色一緊,大喝一聲便又大步追來。
且慢個球!
劉據哪裡還敢再給劉徹機會,眼見劉徹再次追來,他也已經顧不了那麼許多了,趕忙擡腳就欲跨過門檻向殿外逃竄。
不管怎麼說,就算是跑不遠,外面也還有郎官和期門武士。
劉徹畢竟不是衛子夫,總不能當着那些郎官和期門武士的面不顧身份的教訓自己吧?
結果腿纔剛剛這麼一擡。
“偶吼吼!”
不知是這門檻太高了,還是被劉徹打的狠了,亦或是動作幅度太大。
劉據只覺得胯部有一根筋牽動着抽了一下,一陣連上右肋的痠痛感接踵而至,身子不由自主的僵在了那裡。
與此同時。
劉徹已經飛身來了近前,影子完全籠罩了劉據。
“完了完了,不帶這麼玩的,劉徹你不講武德,還能歇歇再打啊?”
劉據面如死灰,手腳冰涼,看來今天這頓七匹狼套餐怕是必須得吃全套了。
結果卻見劉徹這次倒並未像剛纔一樣一腳踹來。
而是按住他的肩膀,伸出一條腿來,一個腿絆輕輕將他放平。
然後纔將他橫着端過門檻,擺在地上往前那麼一推,由着他向遠處滾去。
“欸?”
劉據一臉懵逼,表示根本不理解劉徹究竟在搞什麼飛機。
“逆子,剩下的父愛朕暫且給你記着,咱們來日方長。”
劉徹卻露出一臉得勝一般的自得笑容,對他擺了擺手,轉身回了宣室殿。
……
再見到劉據的時候,蘇文差點將一對招子瞪出來。
“殿下,你這是……”
此前被劉徹屏退之後,他就在宣室殿門外的漢白玉臺階下面候着,這地方剛好聽不見宣室殿裡的動靜。
然後沒過太久,他就看到劉據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的從上面走了下來。
現在的劉據……
朝服的衣襟已經扯壞了一塊,前後皆是灰塵,披頭散髮,灰頭土臉,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剛從朝堂上出來,而是剛從某處拾荒歸來,每走一步還呲着牙裂着嘴。
這……剛纔宣室殿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蘇侍郎不必大驚小怪,不過是接受了一番父愛的洗禮。”
劉據咧着嘴苦笑。
這話蘇文可不敢接茬,只得默默的上前扶住劉據:
“殿下,要不要老奴尋幾個人將你送出宮去?”
“不用,就讓大夥都看看我父皇是怎麼對待親兒子的,也教我母后瞧瞧她究竟起了個什麼好頭。”
劉據搖着頭,有些賭氣的道。
正說話時。
“蘇侍郎,陛下召見。”
臺階上面忽然有期門武士傳話。
“你們幾個,代我好生送殿下出宮!”
蘇文當即對身後幾名屬下喝了一聲,而後才向劉據施禮致歉,
“殿下,陛下召見老奴,老奴就先去了。”
如此待蘇文帶着滿心的疑慮進入宣室殿。
卻見坐在龍榻上的劉徹頭髮亦有些凌亂,龍袍上也同樣沾染了不少灰塵,只是沒有劉據那麼狼狽不堪。
蘇文心中又咯噔了一下。
什麼情況啊這是,怎會如此激烈,劉據究竟幹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