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耳聞。”沈追點了點頭。
四年前,大源府各州,各縣的官員,出現了大規模的調換,並非只侷限於一個地方。
韋文河出任河源知縣,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原因就是爲了推行毀宗棄廟行動,舊有的不作爲、貪污腐敗、與宗族同流合污的官員,不是處死就是撤職貶官,連調任的都很少。
這也是爲什麼許多人提起毀宗棄廟行動,就人人色變的緣故。四年前開始執行毀宗棄廟行動,可以稱得上是官場的一次大變動!
“沈校尉對毀宗棄廟,又作何看法?”虞子期又問道。
聽虞子期發問,沈追知道對方是在試探自己的態度。
不過,他現在也搞不清,這位南陽主簿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是否仍舊堅持毀宗棄廟是對的?
想了想,沈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聲道:“在下觀史冊,發現立神廟,徵方外,修大典,是天子定鼎天下以來,做的三件大事,這一做就持續了近八百年。
後兩者,被人廣爲傳頌、讚揚。”
哪怕是在宗派界高手的儲物戒中,得到的一些古冊古籍中,都不乏溢美之詞,顯然對大周人皇的這兩項舉動頗爲尊崇。
然而,居於首位的‘立神廟’,監察天下的這一開創性壯舉,則備受爭議!
翻閱史冊,宗派界人士的評論,全是痛罵、指責。認爲大周人皇此舉,是將天下臣民束縛了起來,沒有絲毫自由隱秘可言。
四年前,大儒韋玄成上書進言,天子隨後頒佈毀宗棄廟法旨。
欲要讓王侯將相,平民布衣,都受天規律法管制,一視同仁。
此舉就更加讓人詬病,不但宗派界痛罵,就連周朝境內,都有許多不同的聲音。
“但沈追認爲,“立神廟”,和毀宗棄廟,並不衝突,反而是一體的。
外毀邪神淫祀,內合宗族陰神,歸於祖廟,使之天下只有神廟中,完全遵從天規律法的神靈。
從此再無逍遙法外之事發生,這是當今天子的雄心壯志!也是對立神廟這一國策的補充!”
聽沈追說道這裡,虞子期那一直散亂無神的眼中,突然爆發出一股精光,炯炯有神的盯着沈追。
沈追並未注意,搖了搖頭道。
“可惜……目前來看,此舉並不順利,受到的阻力太大了,僅僅四年不到,人皇就要匆匆撤回這條法旨。”
仔細的盯着沈追看了一會,虞子期緩緩開口道:“毀宗棄廟從四年前開始,聖上從各大學宮之中,選拔了一批士子,共三百二十七人,奔赴樑、青、冀三洲之地。”
“或爲一地知縣,或爲一縣主簿。”
“其中有百人,以韋文河爲首,來到了這梁州。目的,就是爲了推行毀宗棄廟之策。”
虞子期朝天拱了拱手,道:“文河的師祖,乃是當世大儒韋玄成,這次毀宗棄廟的提議就是由他提出來的。”
“所以,這百餘名來到梁州的世子,都以他爲首,希望能夠儘快做出一番大事,一則爲民除害,二則報效皇恩。”
“百餘名士子上任,守望相助,又是攜帶大勢而來,哪怕都只是七品官,在官場上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然而,百人有百樣,等到真正就任之後,事情就發生了變化。”
虞子期神情出現一絲恍惚,似是在回憶着什麼。
“各縣各地,情況不同,盤踞在敵方上的宗族勢力也大小不一。”
“宗族勢力的抵抗,讓毀宗棄廟的推行困難重重。”
“除去外部的阻力,百餘名士子的理念,也在當官之後,發生了分歧。”
“分歧?”沈追一愣。
虞子期點了點頭道:“士官們在推行毀宗棄廟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可是在怎麼執行上,卻發生了很大的分歧。”
“籠統來說,可分成兩種。”
“一者,是激進派,雷厲風行,迅速斬殺各大宗族的強者,付出一定的代價,直接把所有陰神剪除。”
“另一者,是溫和派,徐徐圖之,從清剿舊犯入手、盤查各大宗族田產,清點出隱瞞的賦稅,整頓吏治,收攏民心。
信仰宗族陰神的人一少,陰神便會逐漸衰弱,反之,官府的力量就會增強。最直接的體現就是,請神靈能夠增強的力量會變大。
等各大家族實力下降時,再一舉殲滅。”
聽虞子期這麼一說,沈追眼中頓時閃過一絲恍然。
他當然理解虞子期的話。
激進派理念,可以稱之爲斬首策略,把各大宗族的族長、最強者殺了,當然就能迅速的打開局面。
至於代價?沈追也明白,那就是一定程度的民變,叛亂。然而,一旦發生這種事,軍隊必然會過來鎮壓。
這樣的壞處就是,剛開始執行此策的時候,宗族勢力反彈也定然是最激烈的。
一旦亂起來,就會有許多無辜的民衆,本來不該死的人被波及。
第二種,就正是韋文河當初所做的。
分化、拉攏小家族,如溫水煮青蛙,拉一派打一派,能夠將這種抵抗勢力降低數倍。壞處就是時間較長。韋文河足足用了近四年的時間,才完全將河源縣的陰神掃除。
“分歧一旦產生,就不可避免的走向對立。”虞子期微嘆道。
“激進派瞧不起溫和派,認爲他們膽小怕事,甚至是已經和當地的宗族同流合污。”
“溫和派同樣不贊同激進派,民怨一起,哪怕最終功成,也會讓很多無辜的人被波及,流離失所,甚至丟掉性命。”
“百名士子來自京都,又彼此聯合,在官場上是一股不小的力量,連大源府都不敢忽視,然而一旦分散,那他們就不過是一個七品官!”
“結果如何?”沈追忍不住問道,雖然他現在也知道激進派肯定是失敗了,可是還是忍不住想知道其中內情。
虞子期搖了搖頭:“激進派在第一年,就遭受到了重大的挫折!”
“有三十六名縣令,身受重傷。還有七名縣令,死於非命,最後大源府給出的原因是,在城外遭受到了方外妖人的偷襲,不幸身死。”
“什麼?”沈追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這些事情,是他從未聽聞的。
“我們低估了毀宗棄廟反對派的實力,也低估了那些宗族勢力。”虞子期嘆了口氣。
“直到第二年,這整個梁州,也只有南陽一地成功做到了此事。”
虞子期神情有些落寞,他雖然早早的掃清了南陽縣內的宗族陰神。可此刻說來,卻沒有一絲得意。
“南陽雖然功成,卻也得罪了人。在第三年初,朝中剛剛有撤銷法旨的風聲時,我與南陽縣尊,就被大源府以濫用職權之名,貶到了武安軍中來,成爲司禮殿中的一名佐官。”
“其餘人,在折損了力量之後,再難有所起色。”
“如今看來,還是文河棋高一着,看得更遠。”
“如果當初百名士子,都能夠堅定的跟着文河,徐徐圖之,未嘗不能掃平梁州的所有陰神。”虞子期嘆了口氣。“哪會像如今這般,連在軍中,都……”
原來是這樣……
沈追這才明白,虞子期爲何只有靈橋中階的實力,而且氣息還不穩。
文臣的修爲與官位息息相關,一旦被貶,如同釜底抽薪,修爲一落千丈。
再想穩固境界,靠自己提升,就要比之前困難無數倍。
當初這一部分士子轟轟烈烈的行動,所有人都失敗,唯有南陽成功。
如此智計和手段,要是讓虞子期升了官,恐怕會更加了不得。
反對的人,當然要把虞子期給逼走。
至於虞子期爲什麼會混得這麼差……
一來,虞子期善文不善武。
二來,隨着毀宗棄廟的法旨即將被撤銷,宗族豪門,王侯貴族又重新佔據上風。想必也是暗中有人打了招呼,才導致虞子期在軍中都過得艱難。近兩年的時間,修爲都沒有恢復,反而有下跌的徵兆。
能有這種實力的,恐怕也只有地位超然的樑王府了。
“先生不必介懷。”沈追寬慰道。“大勢如此,即便是重來一次,當初沒有分歧,韋大人也未必能夠力挽狂瀾。”
樑王府不倒,恐怕最終還是於事無補,再者,時間太短了,韋文河就是再逆天,恐怕也無法左右得了整個梁州的局勢。
頓了頓,沈追又道:“先生如今,可還在司禮殿中任職?”
虞子期搖了搖頭道:“已經不是了。”
就在沈追欲要再問時,王龍卻突然傳音過來。
“沈校尉,虞大人早在半年前,就被樑王一脈的人設計奪去了最後的文官之職。如今,只有武將頭銜,爲先鋒統領。”
“他在萬峰城中,沒有駐地,麾下的兵卒也極少,爲了避禍,不得不一直待在這滄瀾江的邊城之中。早前還有上任南陽縣尊隨他一起,四個月前……不幸死在了方外戰場上。”
“沈校尉,子期先生智勇雙全,實在是迫於大勢纔不得不淪落至此,我師弟曾言,梁州百百名士子之中,唯有虞子期可與他坐而論道!”
“我明白了。”沈追不動聲色的聽完。
王龍是想他收留虞子期,而虞子期既然答應王龍來見自己,當然也有投靠的意思。
若是放在以前,沈追自己都自身難保,虞子期這樣的人物,哪怕再落魄,也不會來投靠他,可如今卻不然。
沈追現在是校尉,而且馬上就要議定封號,成爲封號校尉。滄瀾江一戰,沈追的名聲早已流傳在外。
一名神通可期的天才,且又是封號校尉,當然就有足夠的本錢,吸引虞子期這種落難的潛龍投靠他。
剛纔虞子期既然能和他聊這麼多,並且詢問了他對毀宗棄廟的看法,招攬起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阻礙。
否則,話不投機半句多,虞子期怕是早就該走了。
念及至此,沈追從椅子上起身,來到虞子期身前,鞠躬行了一禮。
虞子期神色如常,似乎早就料到這一幕,緩緩開口道:“沈校尉這是何意?”
“先生大才,沈追厚顏,想請先生留在我身邊,時時請益。”
“這是武安軍,方外之地,我有何能,可以幫到校尉?”虞子期自嘲道:“我現在不過是靈橋中階,體內經脈斷續無常,連稍微強一些的靈橋初階都打不過,這種戰力,不及校尉萬一,恐怕於校尉無用。”
沈追仍舊保持鞠躬的動作,誠懇道:“沈追有信心,能幫先生恢復境界。再者,先生之才,在謀不在武。若能得先生相助,如同猛虎添翼!”
“我曾得罪過樑王世子,斬了他的一位親信,你可明白其中含義?”虞子期又問。
“先生之舉,乃是除惡揚善,巧得很,在下也曾因爲搗毀宗族陰神,得罪過一名封號校尉,他就是樑王府的人。先生與我,實乃、實乃……志同道合。”
虞子期聽沈追如此形容,不禁微微一笑。
他當然知道沈追與李乘風結仇一事,只是在來之前,並沒有把那河源縣中的小小捕快,與如今的封號校尉聯繫在一起。
直到剛纔一番交談,這徹底相信。
在來之前,虞子期曾以連山易占卜一卦,卦象曾言,白雲之上有貴人。
不過,眼前的這個少年,真的是自己的貴人?
虞子期有些猶豫不定。
他現在落魄至此,兩年過去,還好好的活着,樑王府的人未必有對他趕盡殺絕的心思。
一旦站到沈追這邊,就必然會重新進入樑王府的視野,其中危險,不言而喻。
可他怎麼能甘心?怎麼能滿足於苟活?
就在這時,沈追再度開口。
“先生當年對沈追有指點之恩,如若先生願意留下來,沈追當以師禮待之。”
虞子期聞言,微微動容。
而且此刻,他心中也有股明悟,錯過了這次機會,將來想要再次起復,恐怕就難於登天了。
心中微微一嘆,虞子期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
他跨步從椅子起身,將沈追扶起,待沈追站直,他又緩緩的彎腰,長揖及地。
“虞子期拜見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