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的想法並不繁複難懂。
八百年周朝, 八百年分封,的確深入人心,短時間內無法讓人擺脫這種影響, 若是將始皇帝代入周天子, 地方郡守代入分封的諸侯, 就可以明白百姓如今對大一統的態度了。
他們認知裡, 自己應該尊敬討好的, 是郡守,自己是郡守“封地”裡的民。始皇帝?那就像周天子,離得太遠了。
而比八百年周朝更長久的……
“是人對神明的敬畏。”蕭何說。
如果每一次政令, 都伴隨着神明的認同,百姓就會跳過對郡守的疑慮, 直接因爲神明的諭令而對政令深信不疑。
青霓腦子裡忽然冒出四個大字——君權神授。
而且還是歐洲版的, 畢竟華夏版本的君權神授, 絕不會讓神權涉及政令,能讓皇帝自稱天子就已經是他們借用神權能給出的最大讓步了。
神女蹙眉, “吾並無意願發展神國。”她看向始皇帝,“人皇欲學周天子乎?”
蕭何沒有聽過青霓瞎編,始皇帝倒是聽了,還深信不疑,只不過他沒有打算將這樁秘聞記錄下來, 流傳出去。此刻, 聽懂神女言外之意, 始皇帝:“國師誤會了。”
在神女過來前, 蕭何已經很簡短地向他述說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政僅是欲借一借神明的威望, 定一朝乾坤。”
儒家法家諸子百家,於始皇帝而言, 有用他便敢用。神權皇權諸般權法,他心中自然不容皇權被分割,可若有必要,也可先行權宜之計。
先用黔首對神明的敬畏穩住如今搖搖欲墜的大秦,趁機發展變法,讓大秦穩定下來,隨後,再慢慢淡化神權,過度成皇權。尤其是,這位神明不是一座塑像,而是活生生出現在了人間。她能夠引導人的道路,能夠對人的疑惑進行反饋。
青霓來的時間還是晚了,商鞅變法透支的國力,以及那些潛在的問題,已將大秦侵蝕得千瘡百孔。秦二世而亡,並非單單胡亥之過。
待蕭何重新將自己的策略對神女敘述一遍後,神女垂眸似是沉思,蕭何屏住呼吸,眼中透着一股熱切的光芒。
他的理想抱負,他的政治理念,需要一個徹底供他發揮的臺子,能否將其修補起來,端看神女一念之間。
青霓心中默數五個數,在倒數至零時,風已將蕭何的背心吹得發涼,神女擡眼,微笑着頷首,“可。”
宛如天籟。
蕭何眼中浮動異彩,心神激盪,嗓音壓抑着振奮,“謝國師。”
國師道:“若有需求,可呈上文表,然而,吾不願干涉人間太多,並非次次如爾所願。”
系統心說,把自己有心無力這件事說得如此清新脫俗,並且完全不露怯,那也真的是厲害了。
蕭何拱手:“唯。”
國師又問他:“你第一步,打算爲何?”
昔日商鞅變法,立木爲信,蕭何的第一步,也是準備取信於黔首。先將代田法是神女賜下的神技一事,明令各郡縣的守官告知農人,也不非要所有人都信,只要他們記住有這事,待到收成時,發現產量的確增多,自然而然,他們心裡就會有了一絲鬆動——
原來,神明的確全知全能,連種田也會,他們應該相信神明,也應該相信被神明庇佑的朝廷。
如此,下一次有神明插手的政令下達時,他們便會去跟隨,不再人心浮動。
始皇帝道:“昔日商君任左庶長,爲非王族大臣領政於秦,變法強國。今再次變法,蕭何,朕命汝爲左丞相舍人,協助左右丞相完成此功。”
蕭何拱手:“唯。”
“與神權相關政令,縱然是朕下令,若神女打回,再擬。”
蕭何頓了頓,“唯。”
秦始皇,他是真的做好了暫時分割皇權的打算了。
“滴——”
“恭喜宿主取得成就,【二聖臨朝】。”
“獲得隨機抽獎一次。”
“獲得積分:100000。”
系統快樂地宣告:“衣衣,你現在已經累積了三次隨機抽獎了,要抽完它們試試嗎,說不定會出好東西!”
“抽獎暫時先放着。”青霓關注點不在這上面,“二聖臨朝,你們寵妃系統還有這種成就?”
這可是指武則天垂簾聽政,和唐高宗並尊的歷史事件!
系統:“對啊,總有一些宿主格外出色,以寵妃之身干涉朝政,從第一次出現這樣的寵妃開始,主系統就加入了這個成就啦。”
不過……系統嘀嘀咕咕,他們都比不過它現在綁定的這個宿主,能把寵妃系統玩成現在這樣,簡直前無古人……後面或許有模仿的來者。
*
“國師。”
回到屬於國師的車廂裡後,張良開口喊了她,黑曜石一般沉靜的眼眸與車廂沉黑的色調融成一塊。
“往日君主讓自己代表了上天的意志,驅使臣民,黔首無知,被愚弄,唯有士人明白天子是愚民之說。而你來了,如同天會說話,士人亦不敢再篤定皇帝的意思並非上天的意思,始皇帝與其說是分割了皇權,不如說增廣了君主的權力,只不過,那些權力還不曾從國師手中兌現——國師就不怕皇帝擁有了更大的權力,會迷失自我?哪怕始皇帝不會,下任皇帝,下下任皇帝呢?”
神女側過頭,凝望着他,張良只覺得自己撞見了熟悉的透徹,依舊是那種被看穿了的視線。
她語氣平靜:“你在挑撥。”
“對,我在挑撥。”張良溫和地重複,卻又對國師說:“我也是在陳述事實。”
什麼是謀士的算計?哪怕你知道他在不懷好意,可是他分析的都是實話,將一份陽謀擺在你面前,亂你心神。
換一個人可能就被他挑撥成功了,去疑心秦始皇會不會迷失自我,成爲肆意妄爲的暴君,然而青霓,她底線很低,特別低。
畢竟,秦始皇再怎麼樣,能有胡亥暴君?只要不是歷史上的那個情況,她就勝利了,剩下的,那是秦朝自己的事。
“縱是迷失了又如何?莫不是沒有神權,下一任就必定是明君了?該昏庸的皇帝,手中握有多少權力都能昏庸,有明君之相的皇帝,權力很少能影響他的清明。”
如果是晚年的漢武帝、唐玄宗另說,但再怎麼,總比胡亥好。她又不指望一口氣衝破五千年,到達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大秦後續發展比得過胡亥手下的秦朝,那就是勝利。
青霓懷抱着這種心思,自始自終都從不焦慮。
“何況,還有吾。”秦始皇一死,她就走,再也不可能回來,下一任的神權必然收縮,皇權再膨脹也膨脹不到哪裡去。
張良誤會了,以爲神女的意思是,只要她在,大秦就在,君主昏庸或賢明,都不妨事。
她就是大秦最後的那一道防線。
可是你做得到嗎?你能做到嗎?張良幾乎想要這麼問她。別說秦二世了,以大秦現在勉力支撐的樣子,宛如一輛快要散架的馬車,往山坡下衝,難以停止。
想要將它拉停,轉道,太難了。
系統也是這麼跟青霓說的:“這真的很難,歷史上的大秦滅亡於借高利貸。它以軍功爵爲地基,六國滅亡後,沒有戰功,這塊地基就要不穩了,秦始皇纔派兵去攻打百越,有地盤才能兌現軍功。”
這是他第一次“貸款”。
只要百越能打下來,就能用百越的地盤還債,兌現軍功穩定民心與軍心。
然而,秦軍高估了己方,也低估了百越,導致五十萬大軍死傷慘重,被拖在了那裡。秦始皇不得已壓下所有民怨,強行徵役去修靈渠,修了整整三年。
這三年裡,爲了堵百越的窟窿,始皇帝只能開始第二次“借貸”,令蒙恬率兵三十萬伐匈奴。
好不容易匈奴被趕走了,百越也打下來了,勉強能填上軍功爵的窟窿,但是打匈奴的‘貸款’沒地方補充,畢竟匈奴的地盤很難種地,打下來就跟雞肋似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還得蒙恬和三十萬大軍駐守在那裡,不停支出軍費。
秦始皇也沒辦法,在他的想法裡,已經沒有能用的土地值得他出兵了,然而六國之民並未被馴服,軍功爵無法兌換,就起不到利誘之效,六國貴族出於考量他也沒有趕盡殺絕,萬一有六國貴族煽動黔首叛亂……
沒辦法,疲民吧,把人都收走了,六國貴族就沒有兵力作亂。於是,修長城,修直道,戌五嶺,建阿房宮並驪山皇陵。
貸款越積越多,像是雪球越滾越大,停不住,也不敢停。
大家都在忍,都在等,秦始皇等着疲民到一定程度,他們累到完全不想反抗,像秦人一樣溫順,大秦就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百姓在忍,忍耐的等據說頗有賢名的扶蘇公子上位,他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雪貂翻了個白眼:“就像你之前,一直借一直借,你清楚你能還上,秦始皇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還上呢,就死了。他能借貸,靠的是始皇帝的威望,壓下了所有人,下一代別說胡亥了,就是扶蘇上位也沒有那種本事,能讓別人不敢來找他討債。”
這不,壓不下來,家都被拆了。
“衣衣。”系統很難得的嚴肅了語氣,“所以,你要做的事情很難。修補比拆了重建困難多了。你別以爲有蕭何,有韓信,就一定能成功——你讓他們自己來說。他們都不敢保證一定能救回大秦。”
青霓笑了一下,“我知道,但是難得來一次秦朝,不試試看怎麼確定能不能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