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揉了揉有些疼的額角, “來人……”聲音低啞,似乎還帶着酒氣。
酒氣?!
他什麼時候在軍營裡喝酒了?
項羽豁然睜開自己那雙重瞳,從枕頭下邊抽出長刀, 月光晃在刀刃上, 寒光閃過, 映出滿室金寶。
這裡不是軍營?
這裡是哪裡!
項羽分明記得, 爲了防止自己被劉邦的軍隊包圍, 他正領着楚軍南退,吃住皆在營中,何時進了宮室?
難道是手下有人綁了他, 送給劉邦那廝邀功?!
那也不對,真要這樣, 他也該在牢裡, 而且, 枕頭下有刀是他自己的習慣,方纔一摸就摸出來了。
項羽眼神閃爍, 他感覺到了不對勁,將刀提在手裡,又輕手輕腳從房中兜了些許細軟藏在身上,這才從內室往外走。
他的目光掠過屏風,落在了小榻上熟睡的一個女子身上。觀穿着和睡的位置, 應當是侍奉主人盥洗、更衣的妾。
項羽撇撇嘴。
也不知是哪家的奴妾, 居然如此鬆懈, 連主人醒了都不知道。以往伺候他——項王的奴妾, 那都是一夜不睡, 他稍微翻個身,就要過來查看。
項羽在叫醒她詢問和自己離開探查間選擇了後者, 屏息越過去,輕聲拉開門,站到室外的臺階上。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項羽舉目四望,眼前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一不符合他的喜好,簡直就像是他親手佈置的一般。
身後傳來腳步聲,項羽心一跳,正要抽刀去砍,便聽見略帶驚慌的女聲,“妾有罪!求主人恕罪!”
項羽:“……”
項羽也不知這具身體是什麼性格,便背對着那奴妾,斟酌着詞彙,“吾今夜驚夢,汝隨吾說說話。”
女子低眉順眼,“唯。”
從這奴妾嘴裡,項羽掏出了不少事情。
這裡是秦,但是不是他一把火燒了咸陽宮那個秦,是沒有秦二世,始皇帝還在位的秦。
而這具身體,依舊是項氏,名籍,字羽,卻已成了秦的走狗,忘記了反秦大業,一心一意爲暴秦打天下!
項羽氣得牙齒格格響,怒髮衝冠,險些一口氣沒上來,徑直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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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的怒火讓女子嚇得跪伏於地,瑟瑟發抖。
項羽咬了咬後槽牙,“汝起來!再與吾聊一聊……”
項羽就這麼從天黑問到天亮,一開始還有耐心套話,最後索性直白問出來了,然而一個當奴妾的人也不知道太多東西,項羽問來問去,她也只知道秦有個國師,似乎是神仙下凡,輔佐秦皇。他這具身體非常尊崇那位國師,家裡除了祖宗的祠堂,居然還特意爲那國師修了一座生祠,天天去獻酒祭祀,每年還要翻修一次祠堂。
然後,那國師是真的有本事,從她出現後,秦人的日子就越過越好了。
至於項羽想弄清楚的劉邦的情況,他沒能問出來,奴妾不知道什麼劉邦,只說得出來幾位常來上門拜訪的項氏族人的名諱。
“你下去吧。”項羽揮了揮手。
有那麼一息,他想過殺了這女人,保守他今晚異常的秘密,可又想到殺了奴妾是要去官府報備,削掉奴妾的奴籍,唯恐多生是非,握緊的刀柄便又鬆開了。
——反正一個奴妾,她出去亂說也沒人信。
然而,項羽失算了。
他問了大伯項伯的消息,問了敵人劉邦的消息,就連他記得,並且看好的幾個項氏族人也問了,卻忘了問一個人,所以,在奴妾感覺到不對勁,悄悄去和項梁稟告了此事,項梁過來找他時,項羽整個人都顫了一下,“叔父?!”
他們又回到了室內。
奴妾爲他們吹滅了蠟燭,搬來兩張案几對放,項羽愛喝的酒水從瓷壺壺嘴徐徐流入青銅酒爵中,倒好之後,奴妾欠了欠身,離開內室,不忘掩上門。
天色剛明,廚子還未起身,几上擺放的幾碟點心不是剛出鍋的新鮮。項梁沒什麼胃口,便也沒有去碰,只是打量着項羽,片刻後,沉聲問:“你不是我侄子。你是誰?”
項羽有些激動:“叔父,我就是項羽!我是阿籍啊!”
項梁斷然:“你不是!我還不至於認不出我一手帶大的孩子。”
項羽眼眶有些發紅。
在他那邊,他的叔父死在了反秦之路上,於定陶被章邯打敗,戰死。項羽實在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再見到活的叔父。
然而這個叔父,是他叔父,卻也不是他叔父。
項羽心情複雜,一時半會也沒有開口解釋。
項梁蹙起眉頭,“你究竟是何人,冒充我侄子有什麼目的?你若是不說話,我也只能將你押到陛下面前了。”
緊接着,項梁就見到對面自稱他侄子的男人,用他侄子的臉做出了一個又驚又怒的表情,看他的目光幾乎是刺過來的。
“叔父!”那人擡高了聲音,“暴秦無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些話難道你忘了嗎!以前你還讓我吃飯前天天喊出來的!我們楚人怎麼可以對秦人稱陛下!”
項梁瞳孔一縮,“你……”
吃飯前喊話這事,只有他和他侄子知道!
兩人好好聊了一會兒,才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原來是花開兩朵,他們分屬不同走向的世界。
項羽厲聲道:“這個世界的我居然臣服了暴秦,還爲那暴君說話,頂撞叔父,實在是個沒良心的玩意兒!他要是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把他打醒!”
項梁注視着這個因爲經歷不同,眉眼間有一股戾氣的侄子。換做以前,他會很高興聽到項羽這麼說,還會附和他,可如今……
“阿籍。”項梁站了起來,“你隨我來,不論看到什麼,都不許出手。”
項羽乖乖地站起來,“好的叔父。”
哪怕他已經是西楚霸王,是說一不二的霸主,項羽在項梁面前,永遠是他的侄子。這天底下,項羽只會聽他叔父的話。
項羽跟着叔父出了府邸,上了馬車,再下車時,入眼是一處市集,人流涌動,處處是問價聲。
項梁:“你看到了什麼?”
“暴……”項羽頓了頓,將這個會引來官兵的詞彙嚥下去,改口:“我看到了很多人在買賣東西。”
“還有呢?”
項羽瞧了又瞧,“還有,咸陽的人果真富裕,捨得花錢。”
至少,他記得他年輕時在吳縣,曾去市集看過,那裡面來往的人都是平民百姓,只買一些生活所需的物件,對於那些當季的絹布,那些活豕、活羊、活狗,那些做好的褐衣,皆是連看都不敢看一眼,生怕看到了會想買。
而現在,光是買豕的,他站在這兒還不到一刻鐘,就已經成交了三個人。
“是啊……”項梁有些唏噓,又有些感慨,“捨得花錢了。”
項羽不明所以。
項梁帶着他往市集裡走,指着一個賣牛的,問項羽,“你們那邊是亂世,我且問你,亂世時,一頭牛多少錢?”
項羽實誠地搖頭,“我不清楚。”
項梁:“……”項梁扶額,“也是,我怎麼會問你這個。”
項羽:“不過,叔父,我知道那時候的米多少錢。”
都亂世了,秦律不許賣糧食的規定,自然會被打破。
“當時我和劉邦相爭,百姓沒辦法耕種,米一石賣到一萬錢,有一戶任氏人家,窖藏倉粟,還因此賺了不少錢,一躍成爲豪富之家。”
“米一石萬錢?!”項梁不由地大皺其眉,“這得餓死多少人。”
一轉頭,見侄子驚異地看着自己,項梁幾乎是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略有些不自在地說:“阿籍,我們這邊不一樣,我已經在太平日子裡過了整整十八年,我早就習慣了不死人的生活。”
所以,哪怕他並非什麼愛民的性子,聽到如此米價,想到另外一個世界多麼民不聊生,便也會忍不住皺眉。
項羽感覺叔父確實不太一樣了。
要知道,在他那個世界,他當初作爲先鋒攻下襄城,坑殺了守城軍民,叔父對此也沒有訓斥過他半句,就更加不會在意米價貴不貴,會不會因此死人了。
“你再跟我來。”項梁把他帶到了一片稻田前,這是一片種在山地上的稻田,項梁就指着這稻田對項羽說,“這稻子,原本是百日一熟,現在經過培育,已經是八十日一熟了。”
八十日一熟……
項羽算了一下,瞪大了眼睛:“那豈不是一年能熟三次?”
項梁點了點頭,又拉他去了一戶人家後院的豕圈裡,圈裡養的豕一個個又肥又大,一看就很多肉。
“這是那公子扶蘇送給天下黔首的種豕生下來的豕,一頭豕就有百來斤肉,而因着那八十日一熟的稻子,不缺養豕得糧食,能養得起豕的人家,從整個大秦算,超過了八成。”
項羽目瞪口呆。
豕原先有多珍貴,豕肉有多難得呢?當初越王勾踐爲了促進人口,下過一道指令,百姓生孩子,生男孩賞兩壺酒一條犬,生女孩賞兩壺酒一頭小豕。那年頭,狗和豬都是珍貴的肉食,老百姓哪裡有錢買有錢養,想要吃上一口肉,就得去生孩子。
項梁接着說:“以前的豕肉,一斤七錢,現在的豕肉賤如泥。就是因爲糧食多了,人人都有足夠的糧食養豕了,公子扶蘇培養出來的豕又比以往肥大,豕肉的價錢就自然而然降下來了。”
項羽終究當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勢力頭領,幾乎是立刻,他就懂了叔父的言外之意。
如今的秦,糧食充足,很多人能吃上肉,軍隊不會再出現面黃肌瘦的兵卒,它是這樣一個國家,民心所向,國富民強,不要再想着推翻它了。
他們做不到。
項羽緩緩吐出一口氣,承認了——
哪怕他是西楚霸王也做不到。
當晚,項羽痛痛快快喝了一晚上的酒,醉貓似趴在案几上,也不讓人扶,迷迷糊糊,誰敢碰他就一拳頭砸過去,搞得項府那叫一個雞犬不寧。
第二天,醒來後的項羽看着項梁,當場懵逼,“叔父,你的眼睛誰打的,怎麼青了!”
項梁:“……沒事,我自己不小心撞柱子上了。”
項羽驚訝地“哦”了一聲,然後開始叭叭:“說起來,叔父,你都不敢相信,我昨天去了一個神奇的地方,那裡沒有神女,始皇帝他居然早死……”
項梁一把把侄子嘴捂住,心累地捏了捏眉心,“這事你自己爛在心裡,無論你當時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都不許說出來。”
項羽點了點頭,這事他當真閉口不言,就連項梁也沒再告訴了。
就是劉邦有點納悶,他不記得自己得罪了項羽,怎麼這人在朝堂上,有事沒事就喜歡針對他一下呢?